正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最近因为没什么电话可来,我连自己有手机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当手机响起的瞬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是孩子的学校打来的。家里的电话妻子肯定没有接。妻子从不接任何电话。妻子也有过手机吗?不太清楚了。
“孩子没了。已经两天了。这次是在村里偷了摩托车之后三个家伙一齐消失的。好在摩托车主人说要等等看,还没有报警呢。不然---这完全是盗窃行为,是盗窃!”
暑假结束以后去学校几天了?才一周呢。比起儿子惹的祸来,儿子班主任的声音显得低而冷静。班主任的冷静可能反映着校方的已经死心也未可知。这也是可能的事。上个学期儿子也闯了四次祸。不过,这态度是不是太冷静了点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学生呀---正嘟囔着,突然我的胸口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那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起先是在肚脐附近像蟒蛇似的扭动了一下。我无从知道它来自何方。它既像是来自我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深处——那极其遥远的地方,又像是突然出现在肚脐左近的。我不想过早断言那个东西就是所谓的呜咽。因此,那种感觉不是具体的,而是带着某种抽象性。不过,我也不想因为如此就说这就是悲哀。因为那样一来,它就会马上丧失掉所剩无几的具体性。既不是哭声,也不是悲哀,说起来那是毛糙糙,是空虚,是凉飕飕。不,这完全是来自异邦的外来客。外来客占领了我的内心。外来客先是慢慢地,接着是迅速地来拆毁我的内心。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尘埃在内心四散而束手无策。尘埃的旋风。这旋风徐徐地涌上心口来了,开始把喉咙搅得生疼。对搅动我内心的原因毫不会知情的班主任依然故意压低声音,以阴森的语调问道:
“没回家吧?”
“咳咳,对,没回来。”
被尘埃旋风搅过的喉咙干涩得生疼。
“学校自然也会搜寻一下的,可是就算回来了也烦人啊。校长先生也气得不得了,一直这么下去可能还会影响到别的孩子们---”
“明白了,我去学校看看。谢谢您。还有,真对不起。”
亏得嗓子不再痒痒,话一句一句倾吐出来,比期待的好多了。
不知打哪儿涌上来的这种陌生的感觉无疑是从头痛开始以后出现的症状。人们常说身体不舒服的话心也会衰弱,那么这种不良的感觉或许是忧郁症吧。妻子也被这种症状折磨着吧。
儿子的生活完全被电子游戏夺走了。完全把虚拟世界当作了现实。不去上学,不吃饭,不睡觉,只是沉浸于游戏中。把儿子送到所谓专收问题孩子的学校以后,我忘记了儿子。不,是想忘记他。学校在乡下。禁止玩儿电脑和手机。学校周边有农田,说是在那里进行劳作教育。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那约有百坪左右的田地上。因为再没什么好对策了。
间或学校会召集家长开会。召集家长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孩子们在宿舍捣乱、打群架、和老师顶嘴、破坏学校器物、违犯校规抽烟喝酒、与女同学发生不正当关系、到学校附近村庄撒野、自戕、骂人打人,反正类型多种多样。记得最后一次召集的家长会好像是在暑假前,那么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说是儿子在班主任老师面前抽了烟。班主任讲,吸烟有害健康,因此劝儿子还是不抽的好,儿子却骂道“关你个屁事,操!”,话没讲完,我的巴掌已经糊在儿子的面颊上,儿子无力地摔倒了。在那一瞬间,我的后脑嗡的一声,最初的头痛开始了。我以为是暂时性的症状没怎么放在心上。打完了,想消一下满腔的怒火,同时向班主任道歉,就和班主任老师一起走进学校前的小饭店,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不少酒。因为酒意较浓不能马上上路,我在儿子的宿舍失了魂儿似的盯住儿子那肿起半边的红脸看了半夜,直到清晨才回了首尔。儿子脸肿得老高,却跟往常一样磨着牙睡得十分太平。儿子磨牙的习惯和他妈一模一样。我对此记忆犹新。有了孩子以后我们夫妇幸福的时光好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
怀孕6个月的时候,妻子蹒跚地走到自由市场,执拗地买回来布,一段一段地裁作即将出生的儿子的尿布。周六晚上,我和妻子为了防止抽线一起绷着尿布。当我问她为什么不买方便的一次性纸尿片时,妻子断然表示是为省钱同时减少环境污染。在我以前的记忆中,妻子就是这么一个精明而善良的女人。
在黎明还没有到来的国道边停了四次车,是因为顶着喉咙而涌上来的那种陌生的感觉。起初我还以为那是哭泣声呢。
那儿是最后吧,在自然环境好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的话,孩子那磨得尖锐的心灵也会慢慢变得像泥土一样柔软些吧。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把儿子送到了那所学校的。虽然外部称其为对策学校,但那儿对于儿子从结果来说却成了并没有什么对策的地方。现在,逃脱了曾经认为是最后的希望之所在的学校的儿子究竟能到哪儿去呢?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去的地方毕竟不太多。家和学校,其间还有什么地方?漫画屋、网吧、娱乐室、台球室、车站、公园---夜晚在大街上游荡的孩子群中也许还会有我的儿子。
是的,医生没有查明我头痛的原因。医生所说的神经性原因,换句话说就是和不知道的意思并无两样。话虽如此,我还是按医生的处方去药房买了镇痛药。我没有理会药剂师关于一日三次、每次饭后服两粒的嘱咐,当场将四粒阿斯匹林塞入了空腹。头颅依然好像捅了马蜂窝,但是将药丸塞入喉咙的瞬间,某种快感飞快地掠过肚子。我不禁打了个冷噤。
近一个月来,痛症跟到了睡眠之中。头痛开始以来,跟本就没睡过一次好觉,我的睡眠不足情况也已延续了近一个月。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月里,妻子也丝毫不体恤我的头痛依然攻击着我。我对妻子发作的歇斯底里无力抵抗。当然也不是能抵抗的性格。
妻子没有乳房。五年前,妻子剜掉了一只乳房。三年前,另一只乳房也接受了切除手术。癌细胞没有扩散到其他地方已算是万幸了。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妻子没得病时,因而保有美丽的乳房的时候,我好像幸福过。我喜欢妻子乳房的事实那时可能也是当时我们夫妇的幸福之一也未可知。在妻子失去了乳房的今天,我知道当年的举动把妻子推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如果当年我能够预测未来的话,可能连碰都不会碰一下那对乳房。看着没有乳房的妻子那痛苦的样子,我真有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妻子像追究似地对我问个不停。
“你,喜欢过我的乳房吧?”
我喜欢过妻子的乳房吗?到了现在,我想不起来特别喜欢过妻子身上的哪个部位。
“不是喜欢过嘛!”
妻子尖锐地又问道。
“嗯,是喜欢过。”
“可是,现在我没了乳房,怎么办?你想怎么办嘛?”
“没有就没有呗---”
“别撒谎了,你不是特别喜欢女人身上的乳房嘛!不是吗?”
我那样过吗?也有可能我是想以那种方式留下记忆的吧。我只是喜欢作为女人的妻子罢了。妻子的身体,妻子的灵魂,反正我爱的是作为妻子的这个女人罢了。我是这样记忆的。当妻子每每向我穷追不舍时,我除了默默地强忍着不断上涌的肝火以外,什么都不能做。就连不要再提的话也很久没有说过了。随着我的反应与否,妻子的歇斯底里也发生着变化。我对一切均无反应。这样过了一阵,妻子就会痛哭,痛哭结束以后,就会睡着。
即将出院时,医生职业性地说了简单明了的话。
“多数切除掉乳房的患者会出现忧郁症状的后遗症。为了患者的安定绝对需要家属的细心照顾。”
照顾。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充分领会了医生所说的“照顾”就是比想像难以实践的非常高难度的生活习惯这一事实。一起吃饭时,本来平时吃饭速度就快的我自然总是先吃完。
我上小学时,一直是走三十里路去上学的走读生。即使凌晨吃了饭出发,到了学校也总是迟到。吃饭的速度快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养成的吧。要不可能就是因为出生在没什么可吃的却有那么多张嘴巴的家庭吧。两者都有可能。
就像习惯做的那样,我总是在妻子还没吃完一半时就把妻子一个人撂在饭桌上径直走向沙发。坐在沙发上无心地按着摇控器。其间,也曾意识到过妻子一个人吃着饭呆呆地看着我,但并没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以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妻子的视线一直盯着电视机没动。电视新闻中正播着半夜有狸群在都市住宅区出没扒拉食品垃圾的消息。去年夏天父亲曾打来电话,以近似呜咽的声音说山里下来了野猪把玉米地给祸害了。年迈的父亲将祸害了玉米地的野猪群说成是“非常不良的家伙们”,应该把这些“非常不良的家伙们”全都打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父亲咬着牙诅咒道。旁边好像还有母亲附言说明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但那气愤的神情应该不亚于父亲。说起来,父亲打来电话是在受到野猪的袭击后产生了对老境的颓唐感,因此老人向儿子控拆着“不良家伙”们的所作所为。然而,从这些野猪们还为老人们留下了一些能零卖的包米棒子的情形来看,似乎还不宜把它们划入“非常不良”之列。老人们在包括梅雨季节的每年夏天都在国道边支起篷布来摆摊卖玉米。老人们做玉米生意的事情我是在接到哥哥的电话之后才知道的。哥哥的声音里充满了郁愤。情有可原。哥哥前些日子承受了沉重的打击。他那辆停放在胡同里的车因为不知原因的纵火被烧光了。就像电视里常说的,面向不特定多数的无理由犯罪使无辜的哥哥受到了巨大的损失。原来在故乡做葡萄园农活儿的哥哥,在韩国和智利要签署还没签署FTA的当儿,做出了再干葡萄园农活就没有希望的判断,之后,放下农活开始做起了生意。他在故乡周边的小城市以一辆小货车来来往往地做着贩卖水果和蔬菜的小本生意。所谓的水果和蔬菜小本生意就是把货车随便停在某个人来人往的道边做买卖。生计越来越渺茫的哥哥曾向我询问过“被不认识的家伙毫无理由地烧掉汽车而受到的损失”应该向哪个部门喊冤?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救济此类人的制度或是中心的话,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哥,我不太清楚。”
“喂,大学毕业的你不知道谁知道?小子!”
“对不起,哥。等我打听一下再给你打电话吧。”
“好了,算了吧。臭小子!你,你的处境再难,也应该知道一下老爸老妈挨着雨浇在国道边卖玉米的事吧?!”
我当然吃了一惊。两位老人可都是一辈子只知土里刨食的人,哪儿做过什么生意呀。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只晓得顾自个儿的家小温饱冷暖,哪有心思关心一下父母兄长啊!挂了!混蛋!”
哥哥粗暴地挂断了电话。真是连想都没想过,这可是每个季节都以邮政投递的方式给我寄水果的哥哥呀。我家四口因为有哥哥一直给寄,所以一直没买过水果。这样的哥哥以那样粗暴的方式挂断电话,与其说是向我发火,还不如说是向这世界喷发的某种恶气,我是这样想的。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好像没有错。
哥哥终于探到了称作“国民苦衷处理委员会”的政府机关,递上了申请书。起先,从苦衷处理委员会得到了在电话中难以答复,但可以接受申请的答复。然而,仅仅如此而已。因为没有消息,性格内向的哥哥又无法在清醒的精神下进行询问,所以在喝了一杯之后给委员会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女职员跟第一次通电话时一样,依然按程序核实了哥哥的身份,然后告诉哥哥既然已经接受了早晚间就会有消息。哥哥问这“早晚间”到底是多长时间。女职员说等着吧。哥哥就说明白了,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以后,想来想去无法抑制怒火的哥哥又给委员会打了电话。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哥哥绝对不是没理由地为难别人或向别人使用暴力的人。
“是我,就是刚才打过电话的人。XX日报和VV日报都是坏蛋!为啥?像我这样庶民的冤屈根本不给刊载。小姐,我因为太冤枉了就给报社打了电话,可是没一个记者家伙来写上一笔。”
女职员挂断了电话。哥哥又打了电话。
哥哥似乎完全忘记了接电话的地方是“国民苦衷处理委员会”这一事实。我想他只是随口将满肚子的郁愤倾吐出来,只是以哥哥特有的方式吐露了冤屈而已。
“为啥挂断电话?为啥!要是这样的话,就一把火烧了XX日报!我把这听不进庶民冤屈的报纸一把火烧他个干净--- 干干净净---”
女职员自然吓了一跳。为以防万一立刻报了警。
刑警找到了哥哥。从那时起,从后门逃跑的哥哥一直过着逃避的流浪生活。
妻子把饭吃完了。我马上关掉电视收拾饭桌,把剩菜放进冰箱,接着是洗碗。然后,又问起了是喝茶还是吃水果的这一每天饭后要反复一遍的问题。事实上我怕坐到妻子旁边去。常常正面对面地好好喝着茶,妻子那咽着茶水的喉管儿会突然出现波浪线,此时妻子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将恼火发泄到我的身上。我尽快离开饭桌,开始整理起并不需要整理的冰箱来。同时,脑海中一天二十四小时想着今后怎么赚钱的问题。
“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饭都不想跟我在一起吃啊?”
“不是在一起吃的饭吗?”
又开始涌上来的是肝火吗?可是不知为什么鼻尖有点发凉。是因为妻子的话太荒唐吗?所以,这个,说起来,我内心的那什么,就是因为捅破了那个外来客的悲哀吗?每当妻子的歇斯底里开始发作的时候,我为了脑子里的痛症不被妻子发现而必须吃力地撑持着。特别是不能让妻子发现那总想涌上喉咙的不速之客的真正面目,因为结果不堪设想。我使劲咽了一下唾沫。
“说说实话吧,现在是不是连觉都不想跟我在一起睡?”
“不是那样,是因为你不想嘛。”
“你的借口倒堂皇得很啊!”
妻子自打新婚那时起就不太喜欢和我盖一床被子睡。说是想睡个自由自在的觉。因为妻子磨牙我打鼾,所以我当时认为妻子关于分开来睡的提案并没有什么不好。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是不是妻子对分开来睡心里并非完全赞成呀?今晚得和妻子同床睡吗?可不能打鼾啊。不,是不是得比平时打得更响才对呀?只有那样做妻子才不会拿睡觉的事情再做文章了吧。打鼾还是不打鼾?得找工作吗?做生意?儿子开着旧摩托去了哪儿呢?两位老人家今年还会不会在国道边摆地摊卖玉米?哥哥到底是不是通辑犯?我的头痛症状是不是忧郁症?妻子---整理冰箱完全是马虎了事。
去儿子学校之前好像应该去趟市场准备一下妻子吃的东西。幸好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我坐在饭桌上往笔记本上写起了需要去超市买的东西。
不记得在哪儿看过多吃蔬菜心情才会好起来。菊苣、莴苣、黄瓜、嫩茎花椰菜。
带鱼据说能防止老化并促进脑筋灵活。一条济州岛银带鱼。
做一回酱肉?做酱肉的牛肉。
买点大蛤做爽口的蛤蜊汤吧。大蛤一包。
但是我不可能把记在本子上的全都买下来。存折里的余钱超过我认为安全的警戒线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拎着购物袋出了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型超市。去那儿还是去走路较远的自由市场?因为现在还是傍晚所以还没有罢市吧?我本来就是逛市场的材料嘛。何况那儿有好几家熟悉的铺子,会尝到添头的快感。我明白了内心一直被市场牵引的事实。香的家就在离市场不远的地方。
香是我在大企业广告部做事时在我手下做过编辑工作的职员。
外汇危机时,我们所在的会社最先裁掉了广告部的人员。广告杂志自然也停刊了。我辞去会社的工作开始做起了编辑代理。一个人做编辑代理可真不容易。最要命的是由于我性格上的原因,很难与给我活儿的会社以及出版社的人建立起亲密的人际关系。不管对方是谁,在没有熟悉之前,我有着不敢面对对方的脸,更无法正视对方目光的毛病。我对自己不适合长期从事见人、见了人也不能拉来活儿的事业做出判断是我在和给我编辑代理活儿的出版社人们喝完酒后醉倒在大街上的时候。还有,记得那是结婚以前的事。那时妻和我是大学同学,她把我那怵于见人的毛病没有说成是一种病,反而欣赏似的强调说仅仅是特别害羞而已。我听了妻的话深为感动,就和她结了婚。准确点儿说,妻子五年前第一次发病的那年,我收起编辑代理工作,进入妻弟在我们社区开的房地产中介所入了伙。我想做能照顾妻子的工作。不管怎么样,中介所的工作即使不正视顾客的目光也不会有因耽误事情而受到谁的训斥或是砸了生意的事情。反正买卖对象不是中介业主而是房地产。一年前妻弟因交通事故死了。那阵子,在我们社区只有两个房地产中介所。一天,可以称作是我的竞争对手的那家房地产中介所隔壁的录像带出租店关门了。当录像带出租店关门的那会儿,我还只是觉得有点惋惜而已。虽然平时并没有经常去那儿借录像带看,但是社区仅有的一家录像带出租店关了门,就难免不会产生有些寂寞的感觉。但也是仅仅如此而已,更多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和我有着竞争关系的那家中介所连隔壁录像带出租店店面也盘了过来,将原有的店铺扩大成了大型中介所,名称也从房地产中介所改成了房地产顾问。不知是何时采用的,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一群剪着短头发的年轻中介职员各自占据着一张桌子来接待着客人。与那儿比起来,我的业所简直是牙保[1]的水平。人们不再到我的房地产事务所来了,都挤到像理财师一样的职员摆着阵势的房地产顾问那边去了。我立即意识到我的中介所已经到了要关门的时候了。所幸,我的中介所旋被隔壁的炸鸡店盘了过去。就这样,我们社区所有业种店铺都只剩下一个了。一个中介所,一个炸鸡店,一个洗衣店,一个超市,一个理发店。在这难于糊口生存的时代,只剩下一个店铺爽性是一件好事。
我按照笔记本中所记的买完菜之后拎起了篮子。但不知为什么,篮子太重,于是放下篮子去取手推车,这时有个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哟,你怎么在这儿?”
我手中什么都没有拎,所以稍微放了点心。
“科长您呢?是来买菜的吗?”
科长这个称呼显得很陌生。自打我从会社出来以后,以前的科长、部长称谓渐行渐远,如今成了“组长”们吃香的时代。
“嗯,不是,我只是随便来看看--- ---”
“是吗?我又恢复了小姐身份。我‘复员’了!”
“复员?你什么时候入伍的?”
“哎哟科长,人家说的是离婚嘛!”
那么又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也是,香和我一起共事是几年前的事啊?是儿子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吧,时光是转了不少。这期间,香结了婚又离了婚,变成了能把离婚调侃成复员、把紧巴当作余裕的小姐,不,是大嫂。就在我从三十七八岁、下巴铁青的会社员工变成四十五六岁的无业人员期间。就在从妻子很温柔地保有丰满的乳房到胸部变得平坦且一天天地在歇斯底里的忧郁症中毁掉着一切的期间。就在像小鸟一样的儿子变成偷村里摩托车的小偷、正在培养着半生不熟悉的反抗心的期间。
香把离婚这个词语说得像吹起来的肥皂泡一样轻飘飘。
“啊!”
我只是简短地叹息了一下。
“没关系,反正结婚好像并不适合我。可是科长大人,真是好久没见,我们是不是去哪儿喝杯茶呀?”
我把装满了挑好的东西暂时放置在蔬菜货架间的某个通道上的菜篮子丢在一边,跟着香出了超市。本以为是去茶屋的,可是香却走向了停车场。
“我家离这儿很近。那边,能看到吧?”
有些不自然。在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的时间好像被香强制扣压了似的。可是,不能说出以后再喝吧或者下次再去你家吧的理由是怕她难为情。香今年有多大了呢?那时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现在应该是三十出头了吧。香穿过超市停车场走进了削掉山地盖起来的大型公寓区里。公寓区下面就是老早就有的自由市场。
“市场这么近,为什么去那么远的超市--- ---?”
“可能是想见科长您吧。”
香说了老一套的恭维话,但是听起来却并不讨厌。香以前也这样吗?在我的记忆中,香好像只是勉强回答问话的单纯女生。香的家里充满了新公寓所特有的辣味儿。眼睛辣得有点睁不开。
“根本没换气吧?”
四下一看,屋里似乎连垃圾都不收拾,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连房间也不整理一下--- 吴香啊,这--- ---”
忘了以前是怎么称呼香的,现在应该怎么叫?一时间想不起来应该如何叫她才合适。香好像对我的话毫无兴趣,只顾往饭桌上摆着并非茶的酒和酒杯。我好像是到随便过日子的妹妹家里来串门的慈祥的亲哥哥,打开窗户换气,并把屋内四处分散的垃圾一一装进了塑料袋里。然后,我想既然已经充当了做哥哥的角色,就四处查看是不是还有需要我动手的地方。
“早晨从夹在报纸里的传单上看到超市正对这东西打着折呢。两瓶花了一万元,原来可是一瓶两万啊!”
“你好像常喝酒吧?”
香没有回答。不必听解释也知道,因为屋内垃圾多半是酒瓶子。我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又出现了香以前的样子。在那时的记忆里,在广告部担任公司报纸见习记者的香香,在会餐时总是因为不能喝酒而受到侮辱。如果有谁往她的杯子里倒酒的话,她因受惊耳垂发红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香往我面前的杯子里斟起了酒。我像以前的香那样猛然吓了一跳。
“吴香小姐,茶,有茶的话给一杯茶吧,事实上--- ---”
我想起了丢在超市柜台前的那些菜。冷冻饺子可能早已化软了吧。
“有什么担心的事儿吗?”
把两瓶一万元买来的葡萄酒像喝果汁似的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以后,香突然看着我说。
“不,不是,是有个得去一下的地方。”
“对不起,科长,说是请喝茶却一杯也没能给您沏上---可是,那个,原来就是那样,生活,不会如你意,是吧,科长--- ---”
“嗯,当然,是这样。我说吴香啊,假如,往后要是有个往墙上钉个钉子、钻个窟窿的活儿就打个招呼,啊?”
急着从房门脱身而出时,我分明听见香冲着我的后背喊道:
“谁还会吃了你吗--- ---人家不过是有些孤单罢了。”
市场与香的家近在咫尺。我没买原来计划中要做酱肉的牛肉,却在水果店买了一个梨,两个苹果和一串葡萄。打从哥哥不再给寄水果的时候起,不,是不能再给寄的那个时候起,我才明白了买一个水果吃也需要仔细算计一下的事实。所以,装着一个梨、两个苹果和一串葡萄的塑料袋也会让人发噎。现在想起来了,那天香香的饭桌上好像没什么下酒菜,她是干喝的。把这塑料袋里的水果给她送去,给她充作下酒菜?说好了要是有个钉钉子、钻窟窿的活儿就来个电话的,可是香香那儿什么话也没有。她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需要钉钉子之类的事儿。我知道从香香那儿没有消息传来的原因在于我那天匆忙中忘记了给她我的电话号码。明明知道这些却为什么在潜意识里会有香香没准会给我打电话的想法呢?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我那天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从香香的公寓里逃出来呢?
天气特别阴。说是台风正在北上,街道的树随风摇摆起来。店铺招牌也晃动着。蔬菜商店前,盖在堆积如山的白菜上面的塑料布呼的一声向空中飘了起来。养鸡场鸡群的红冠噗噜噜地打着颤。人们的脚步快速移动起来。然后,紧接着噼里啪啦地开始掉起了大雨点儿。可能是因为天气太阴了吧,头颅好像有几十根针在扎着似的痛。妻子开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给妻子盖上被子之后走向了厨房。电视里正播报着在南海岸登陆的台风消息。说这次台风会穿过我国内陆忠清道山区后向东海移动。正对着穿黄雨衣的记者的镜头湿漉漉的。海岸城市的街树像要被连根拔掉似地前仰后合地打着晃儿。港口泊着的空船荡漾着。将大蛤浸在清水里,然后把收拾好的带鱼撒上细盐腌一下。把洗干净的蔬菜装进塑料袋放到冰箱里去。收拾到这个地步妻子自会做来吃的。最后,当我把洗净的水果装进专放水果的器皿然后放进泡菜冷藏箱里边的蔬菜格子里转身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啊唷,听说要下大雨了。哎哟,现在下起来了!你怎么样啊?”
“爸,这儿现在还没事儿。妈呢?”
“你妈说是要看看芝麻地的情况下田去了!白天割了芝麻,要是知道下雨就不割好了。既是台风来了就不要到处走动,看好家啊!好了挂了!”
电话是老爸打来的,说要挂断的也是老爸。在漆黑一片中为了盖好割倒的芝麻在地里东奔西走的母亲那弓样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接下来会下大雨,母亲就会像在她的无可奈何的一生中所表现的那样,在无能为力的情况面前颓然坐在地上大声嚎啕。妻子似乎沉入了比预想的更深的睡眠之中。我怕关掉电视会弄醒她,只是缩小了声音,然后为了抽烟走到了后阳台。雨水从开着的窗子打进来,地上积了许多水。关掉窗户拿起扫把把雨水扫出去。儿子会在哪儿淋着这风雨呢?扫出去了好多,但没多久地上又是一大片雨水。是不是正挨着这雨露宿在街头呢?雨水顺着窗户和窗框间的硅塑料材质汩汩流进来。可能是硅塑料收缩或年久腐蚀之后与水泥接触面脱离了吧。等雨停了,得挖去腐蚀掉的硅塑料再打上新的。哥哥会在哪儿流浪呢?嫂子说了,她说哥哥并不像是因为害怕刑警来到家里而出走的。肯定是本来一直想离开家而恰好有了借口。所以,现在她和孩子们是不会再等着哥哥回来。嫂子说得斩钉截铁。不再等待丈夫和爸爸的家人们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难道粘合着哥哥和哥哥家人之间缝隙的粘接剂也因为太陈旧而腐蚀掉了吗?因陈旧而腐蚀掉的还有呢。香。看见了香以后我为什么还不动摇呢?喝酒的香香。不换室内空气过日子的香香。不收拾垃圾的香。可是香分明有着丰满的乳房,还年轻着,且照她自己说的是一个孤独地生活着的女子。尽管有着许多毛病,但现在毕竟还是有着女人魅力的香啊。可是,从那个女人家像逃跑似地脱身而出的我,身体是不是已经不是男性了?在我家窗框里的硅塑料腐蚀着的岁月里,我体内男性的东西是不是也已经从许多年以前就开始渐渐磨损、腐蚀而生满了锈的呢?真的会这样吗?妻子依旧蜷在沙发上睡着。失去乳房以后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女性魅力,所以原来特有的的温柔越来越为刻薄的攻击性所取代的我的妻子。我把洗净放在泡菜冷藏箱蔬菜储藏格内的水果拿出来装进了塑料袋里。为梦中的人写了一张字条:
“带鱼腌好了。大蛤收拾完了。蔬菜够了。去找儿子了。”
我无从知道妻子何时会起来并看到这张字条。
担心从水果袋里发出声响,我把它托在空中趁妻子还没醒踮起脚尖溜出了家门。水果袋将在香面前成为我为什么来找她的借口。她如果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会说:“上回看你没下酒菜干喝,所以嘛。”
今天如果她再给我倒酒我就会喝的。然后---我或许能通过她来搞清楚我体内的那个,就是那个使我的喉咙发涩的原因也未可知。时间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半夜到了凌晨。台风的气势好像越来越强劲了。妈妈还会呆在地里吗?有着离家出走的儿子和失业的儿子的妈妈。我的孩子这会儿会流落到哪儿呢?我那连注满一辆摩托车油箱钱都没有的儿子啊!可是,我现在只想忘记一切。妈妈,儿子,妻子,哥哥--- ---比起他们,更急切的人是我自己呀。涌上我的喉咙的,将我的头颅捅成了马蜂窝的那个神秘东西,我想把这些问题都在香面前弄个明白。雨现在几乎变成暴雨了。这干脆成了一件好事。不是还可以把雨当作借口吗?熄掉发动机正要下车的刹那间,瞥见一个女人。女人醉了。灯光中出现的女人是香。香趔趄着上了电梯。从车上下来走到公寓门口的当儿全身早已湿透了。电梯准确无误地停在了香所住的15层。站在公寓门口望着15这个数字的时候,雨水滴滴哒哒地打湿着地面。装着水果的袋子依然拎在我的手里。我按了电梯按钮。停在香的家门口。是雨的缘故吧,有点发冷。搓了一会儿手。手上有了点热气。我又搓起了手。这次更加用力。可是,我最终没有按门铃。低头看了看拎在手里的水果袋。这只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把袋子系在了门把上。水果袋盯着我看似的,我又开始难为情起来。电梯下到一楼去了。我赶紧下楼梯。在楼梯拐角处回头眄了一眼水果袋子忽悠着的香的家门。确实好像再没什么可看的了。我急忙跑下了楼梯。
噗嘟噗嘟一直沸着的头痛现在像火山一样喷发了。车里还剩着阿斯匹林。我把四粒阿斯匹林像填子弹夹那样依次塞进了空腹中。雨泼得根本看不清前方道路。看着剧烈地跳动着的刮雨器,我的头脑中猛然升起一股但愿那留在门把手上的水果袋子能对香能起一点安慰的念头。所有的道路都浸没在雨水中。溢出的雨水来不及找到排水口就蛮横地在城市街道上跳动着。我在红灯前为了忍住头痛轻轻地咬住了嘴唇。我的车在雨幕深处长时间停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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