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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大漠祭 作者 雪漠 (茅盾文学奖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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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6-4 18:04:35
    生存的诗意与新乡土小说
    从报上看到,有的读者对难得见到描写当代农村生活的优秀小说表示不满。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少的确是少。然而,优异之作并非完全没有,长篇小说《大漠祭》便是一部出类拔萃的描写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
    尽管原出版者在封面上赫然标出“粗犷自然,大气磅礴,情节曲折,语言鲜活,朴素睿智,引人入胜,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这般惊人语;尽管上海一些先期看过校样的批评家们给它很高的评价,但也许是信息过剩到真假难辨,也许是言过其实已成通病。《大漠祭》出版之初,像许多被预告为“杰作”的出版物一样,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最终,还是读者的发现和选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此书自2000年10月出版以来,悄然间已是第三次印刷。对于一部出自西部一个无名业余作家之手的纯文学作品,这是十分不容易的。
    真正进入了小说的文本,人们便会强烈感到,编者称它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并非妄语或商家的广告辞令。这是凝结了作者多年心血的一次生命书写。从贯注全书的深刻体验来看,不用作者自述也能看出,它的人物情事多有原型,或竟是作者的亲人和最熟悉的村人,那种从内向外涌动的鲜活与饱满,即使最有才气的“行走文学”者似也很难达到。作者自言:“此书几易其稿,草字百万,拉拉杂杂,写了12年,动笔时我才25岁,完稿时已近四旬,但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觉得总算偿还了一笔宿债,今生,即使不再写啥,也死能瞑目了”,又说,“我的创作意图就是想平平静静告诉人们(包括现在活着的和将来出生的),有一群西部农民曾这样地活着,曾这样很艰辛、很无奈,却很坦然地活着”。读此书,我们眼前确乎活现出沙漠边缘一群农民艰苦、顽强、诚实、豁达而又苍凉地活着的情形,一如“大漠”那样浑厚的、酷厉的意象———“那是一种沉寂,是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的大漠的固有的沉寂,但那是没有声音却能感到涌动的生命力的沉寂”。
    我理解,《大漠祭》的题旨主要是写生存。写大西北农村的当代生存,这自有其广涵性,包含着物质的生存、精神的生存、自然的生存、文化的生存。所幸作者没把题旨搞得过纯、过狭。它没有中心大事件,也没有揪人的悬念,却能像胶一样粘住读者,究竟为什么?表面看来,是它那逼真的、灵动的、奇异的生活化描写达到了笔酣墨饱的境界,硬是靠人物和语言抓住了读者,但从深层次看,是它在原生态外貌下对于典型化的追求所致。换句话说,它得力于对中国农民精神品性的深刻发掘。
    《大漠祭》承继我国现实主义优良传统,饱蕴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正视现实人生的勇气。它不回避什么,包括不回避农民负担过重和大西北贫困的现状。它的审美根基是写出生存的真实,甚至严峻的真实,这样才能起到激人奋进的作用。它尤重心灵的真实。从内容看,作品写的是腾格里沙漠边缘上一家农民和一个村庄一年间的生活:驯鹰、猎狐、打井、捋黄毛柴、吃山芋、喧谎儿、缴公粮、收地税、计划生育以及吵架、偷情、祭神、发丧等等情事。照作者说的,不过是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无奈而已。然而,对人的灵魂冲突的理解和描写,对农民品性复杂性的揭示,是它最撼动人心的部分。对一部大型叙事文学而言,人物的刻画毕竟是最根本的。比如,老顺这个驯鹰老手,为贫困和为儿子娶亲的重负所累,一次次地走向了大沙漠深处,去掠夺沙窝子,好像沙窝子最不会拒绝。其实,环境恶化了,老顺们恰又是恶化环境的承受者。“上粮”一节写尽了老顺的矛盾。他揭发了别人,因为他有股说不清的气,他以维护公家利益为自己辩护,待到他的好粮被压低为三等,他涨红了脸,“嘴唇、胡子、手指都抖动着,眼里也蓄满了泪。半晌,才叫了一声,心里悔恨交加”。老顺是刚强的,且不乏霸悍之气,但他久经传统文化熏陶,认为二儿子猛子的行为给他致命的打击:“老顺木了脸,梦游似往村里走,衣裤突然显得过分宽大。风一吹,老顺的身子一鼓一荡的,像要被风带了去。”坚韧与无奈达于极致。老顺的大儿子憨头,苦吃勤作,供弟弟上完中学,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他弥留之际的最大心愿竟是让弟弟用架子车拉上逛一趟武威的文庙。这情节给人悲凉而悠长的思索。人物中,男性以老顺、孟八爷、灵官写得好;女性中,老顺老伴、双福女人、莹儿、兰兰也都好。作品的生存环境是阔大而单调的,人文维系不无封闭和愚昧的色彩。然而,它的人物自有其生存哲学,他们有自己在艰难环境中维系精神的强大纽带。切莫认为作者在一味地写苦难,其实,正是老顺及其儿女、村人们的坚韧与豁达、勤劳与奉献,支撑着我们明朗的天空与广柔的大地。
    审美上素有“使情成体”之说,《大漠祭》以雄浑的自然生态为背景,以人情美、人性美为结构内核。老顺有三个儿子,老大憨头因救人而阳萎,家里换亲把妹妹兰兰换了出去,给他换来了莹儿做媳妇;老二猛子,蛮勇任性,与某大款备受冷落的妻子有染;老三灵官,带有作者的影子,他有文化,灵心善感,在特殊境遇里,与嫂子莹儿发生了恋情。这么说,只是勾勒了最简略的人物关系。事实上,作品的动人力量,全在于超越了这个故事层面,指向了精神的高度。在灵官与莹儿的关系中,可供寻味的东西更多,在乡村,真正伟大的多是女性,她们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给生活注入了欢欣,又承当起巨大苦痛,从容面对一切。
    《大漠祭》的语言鲜活、有质感,既形象又幽默,常有对西部方言改造后的新词妙句。随手可拎出这样的句子:“风最猛的时候,太阳就瘦、小、惨白,在风中瑟缩。满天黄沙,沙粒都疯了,成一支支箭,射到肌肤上,死痛。空中弥漫着很稠的土,呼吸一阵,肺便如浆了似的难受”———没有切肤体验和观察是写不出的。这是状景,写人的妙语就更多了。长期以来,不少自以为是乡土小说的作家,过不了乡土语言关,因为语言的滞后,他们有意无意地遮蔽了乡土生活中许多有生命力、启示力的东西,包括某些生存哲学和禅意。这不禁使我想起,《大漠祭》在审美上与新疆散文作家刘亮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说,刘“在一头牛、一只鸟、一阵风、一片落叶、一个小蚂蚁、一把铁锨中,倾注了自己和所有的生命。”雪漠何尝不是如此。
    当代文学太需要精神钙片了,《大漠祭》正是一部充满钙质的作品。我以为,经济的欠发达,并不必然意味着文化的欠发达,而文化的欠发达,又不必然地意味着艺术感觉的欠发达。西部的生存诗意,可以滋润我们这个浮躁时代的地方太多了,只是我们还没有认识到。不管高科技发展到何等地步,人类永远有解不开的乡土情结,永远需要乡土情感的抚慰。《大漠祭》告诉我们,乡土文学不会完结,新的乡土文学正在涌现。如果说,过去的“农村题材”的提法有某种观念化、狭窄化倾向,把不少本真的、美的、善的和诗意的东西遮蔽了,那么,“感受土地的神力”(王安忆),在乡土生活中寻觅精神的资源,甚至源头,已成为当今许多作家的共识。《大漠祭》崭新的审美风貌是区别于以往同类创作的——这或许是我想要在另一篇文章中着重论述的问题。
    (本文原发于《光明日报》2001年8月16日,编者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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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發
    發表於 2011-6-4 18:06:11
    ●雪漠 从“名人”谈起……

    (1)

    《大漠祭》一完稿,朋友就劝我找个名人作序。我当然拒绝了。一来,对时下所谓“名人”,我多视为异类。他们赖以成名的资本,我一向“随喜”的少;二来,人生无常,岁月无情,眼下的不少名人,可能比我的作品更快速朽。历史会因一首有价值的小诗而记住一个名字,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一些写出成吨垃圾的“名人”扫得不知去向。谁借谁的光终以名世还难说得很。所以只有自序了。好在岁月悠悠,大浪淘沙,或许笔者不久便也成莫名其妙的“名人”了。喜乎?悲乎?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作家。因为我从不把自己划入时下的“作家”行列。有时,想想一些所谓“作家”,真是造孽:浪费人民钱财,虚掷大好生命,委屈老婆孩子,却写出数以百万计的文字垃圾。图财害命,好没意思!

    时下不少“作家”的作品,多是无病呻吟的玩艺儿,或卖弄一些技巧,或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而老百姓的生活和饥苦,却少见触及。这样的“作家”,真叫人羞于为伍了。所以,我最喜欢的身份是“老百姓”。能和天下那么多朴实良善的老百姓为伍,并且清醒、健康地活着,是我最大的满足。我弟弟就没这种福分:初中一毕业,他就牛一样卖起了苦力,刚二十七岁,便患病去世。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走。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农民子弟甚至连初中都没法读完,就不得不子承父业了。而我,则幸运地活到了今天,幸运地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幸运地没被铜臭和庸碌熏瞎脑袋,并幸运地由大字不识的父母勒紧腰带供了书,明白了如何做人,还能写点儿值得叫人一读的文章。还有什么不知足呢?还有什么理由不趁着明白和健康多写写像我的父母那样善良、像我弟弟那样不幸的农民呢?

    我仿佛从来不曾为当“作家”而写作。我只是在生活,渴而饮,饥而食。写作亦然。日日读,夜夜写,发表与否关系不大,成不成功很少考虑。需要钱时,就经商弄两个。既没打算凭写作谋金钱,也不指望借文学图高位。我只是想说话,只想说自己想说和该说的话,只想做也许是命定的也许是穷忙的事。成功呀失败呀那是上帝或命运的权力范围,我从来不想自讨没趣地去越权干预。既没为获奖啥的狂喜,也不因退稿之类沮丧。相较于创作,我更热衷于做一些“放生”之类的傻事。更因那些生灵由于我的“愚蠢”而延长了生存时间,或改善了生存质量而窃喜不已并乐此不疲。

    创作欲望,倒因之淡了。文学上,我很有自知自明。我不长于编故事。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不会,或是不屑。但在描写日常生活、写人以及生活底蕴等方面,我一向着意追求并足以自慰。因此,想从《大漠祭》中找出张牙舞爪的所谓思想和惊心动魄的离奇故事,无疑是徒劳的。但是,你要是想看呼之欲出的人物、鲜活的生活场景、扑面的生活气息、丰厚的生活底蕴……那么,你自可以翻开它。

    当然,为了丰富百姓生活,这个时代非常需要一些人生产轻松的文艺消费品。但同时,也需要有人写些实在的、甚至沉重的、直面人生的作品。

    就像安徒生童话所揭示的那样:这世界,只要有穿新装的人,就需要一群“聪明”的看客。但同时,也更需要那个说真话的孩子。

    代自序(2)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生活之多样,必然决定文学之多样。

    (2)

    我心仪的作家要有孤独的自信和清醒的寂寞。他必须有真正的平常心和责任感。写作是他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借以谋利的手段。他只为灵魂活着,从不委屈良心去捉笔。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他之所言,或为完善自我,或为充实人生,或为记录生活。当他能真正成为时代代言人的时候,他就可能被称为大作家和文化巨人,如托尔斯泰、曹雪芹、斯汤达、鲁迅、卡夫卡等人——他们甚至不一定能活着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

    当然,就像太阳也会被乌云掩蔽一样,这类作家偶尔也会为卑下的情操所屈服。但他终究会凭借自己伟大的人格力量超越鄙俗,完善自我。

    时下,有一些借文学满足自己私欲的“名人”常常拿巴尔扎克的卖文偿债为自己寻找光鲜些的借口。诚然。世界艺术史上不乏卖文和卖画的大师,但最本质的区别是大师的“卖”是为活着,一若杨志之卖刀。而那些“名人”的活着却是为“卖”。卖刀时的杨志不失其好汉本色,而酒足饭饱后品头论足的牛二也不过是牛二。前者可能有鄙陋之行,但他的骨子里仍足以傲世。

    区别的是心灵。

    鹰会鸡一样啄食。狗也狮子般捕猎。区别的,也是心灵。

    傲昂白首于世界文学顶端的是那位最不像作家的托尔斯泰。在他一生中的很长一段岁月里,他最热衷的是教育,是编识字课本和改善农民生活……他把自己最辉煌的时光用于忏悔,终生为自己的贵族身份而羞耻。他甚至把他的三大巨著也归于“坏艺术”一类,仅仅是因为老百姓没有那么多闲时间去读它们。但这一切,反倒点缀了他的伟大。

    十多年前,我幸运地迷上了托尔斯泰。此前,无论咋啃也读不下去。后来才明白,爱托尔斯泰也需要资格。当自身“修炼”达不到一种境界时,你绝不会了解他,更不会爱上他。他的作品是一座巍峨的城堡,真正攻入,需要实力。他不饶舌,不卖弄,不矫情,甚至不修饰。他忠实地记下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只要人类存在,他的作品就消亡不了。

    他写得那样从容而自信。在这个巨人面前,一切“名人”都显得十分寒碜,包括精通任何技巧且已得到公认的“天才”们。

    他可以痛苦,可以一次次陷入精神危机,但决不浮燥。他的痛苦是大彻大悟前的迷惘,他的精神危机是时代的困惑。他决不会为争点儿名或图点儿利而让自己伟大的心灵卑琐。

    不仅仅托尔斯泰,几乎所有的俄罗斯大作家都这样。我常常为俄罗斯文学吃惊:是什么使这个民族诞生了那么多的文化巨人?这无异是一种文化奇观。无论是专制的尼古拉一世时代,还是残暴的斯大林时代,这个民族都为人类贡献一批又一批的伟大作家。封建专制的屠刀扼杀不了文学。贫困、富贵、厄运…… 一切外部势力都动摇不了俄罗斯的文学大厦。

    而中国文人,血液中“学而优则仕”的杂质太浓了,多将个人悲喜甚至命运维系在强权上。次一等的,也追求书中的“颜如玉”和“黄金屋”,而将文学的真正内涵异化了。

    中国文人中具有真正独立人格者并不多。

    俄罗斯作家则不然。沙皇尼古拉自可以专制,书刊检查制度自可以残酷。可以有流放,可以有灾难,可以有贫穷,可以有寂寞,甚至可以有贵族的富贵(这才是最可怕的)……但一切“外现”都摇撼不了他们的灵魂标干。他们不会因苦难和专制而垂头丧气、一蹶不振,也不会被席卷而来的时代狂潮惊得大呼小叫方寸大乱,更不会在富贵的毒蛊下忘了自己的姓氏。他们的人生坐标永远直立,足以令他们挺直脊梁。
    代自序(3)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这虽然得益于俄罗斯的文化土壤和文学传统,但起主导作用的还是作家的心灵。他们不是被西部农民称为“浅碟子”的浮燥文人。他们的创作不是卖水:从生活之海中舀来一瓢后就吆喝个不停,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兜售的货色。他们最在乎的不是别人的评价,而是自己灵魂的安详。

    他们自然有孤独的自信和清醒的寂寞。举世誉之,不忘乎所以 ;举世毁之,不垂头丧气。他们的内心,是一个世界,是一个与外部世界并存的独立世界。内外两个世界可以平等对话,但谁也别想粗暴地侵略谁。他们可以傲然地朝对方说:“请尊重我的主权。”

    这样的作家,才是我所心仪的真正作家。

    当代中国,也确实需要或说应该诞生一批这样的作家。

    真正的作家,甚至大可不必借助于所谓机遇。有时,所谓的机遇,可能恰恰是灾难。试想,如果汉武帝刘彻垂青司马迁并委以宰相重任,《史记》的命运又将如何?无疑,政界站起一个新贵的同时,文坛必然倒下一位大师。

    文章憎命达。

    历史绝不会因为郭沫若的所谓的好机遇,就把他的位置排在苏东坡和曹雪芹之前。问题的实质是你有没有好东西?

    有好东西的,你活埋不了,如沈从文。没好东西的,你推不上去。乌鸦群中的评论家如何鼓噪,也无法把鸦王吹成凤凰。

    文学上最终说话的,是作品。

    还是那句话:历史会因一首有价值的小诗而记住一个名字,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写了成吨垃圾的“作家”扫得不知去向。

    因此,我很欣赏海明威。他永远和死去的作家比。因为活着的许多终将真正地死去。他的目标总是一个个虽不在人世但在文学上永远活着的作家。他也像托尔斯泰一样,用质朴的笔写出了那个时代的那群人如何活着。

    中国的老百姓太需要真正的作家了。

    我劝天公多抖擞几次。

    (3)

    真正的历史画卷是生活,是平平常常的生活。是一滴滴生活之水,汇成了历史潮流。作家应该描绘的,就是这些平常的、然而又是最真实的生活。作品的价值也就在于真实地记录这段生活,真实地记录一个历史时期的老百姓如何活着。《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等一些伟大作品就是这样。它们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其博大得张牙舞爪和精深得莫名其妙,而恰恰在于其真实、质朴、甚至琐屑。传神地写出了琐屑,也就写活了一个个生活画面。正是这些活的琐屑构成了作品的伟大。有时,我们看这些作品时,甚至看不到作者。看到的也不仅仅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更多的是扑面而来的生活和呼之欲出的人物。

    当代作品中,一些人为的张牙舞爪的表面的“伟大”恰恰损坏了作品本身。作家们把情绪化的语言和胡编乱造的情节生硬地塞进作品,从而破坏了其应有的朴素。遗憾的是,那些作家自己竟也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很伟大,就像背对快要落山的太阳看到自己硕长无比的影子一样。

    真的伟大,应该是质朴。

    走进佛殿,呲牙咧嘴的,可能是鬼、夜叉,至多是罗汉。而佛和菩萨,则永远是安详的。一个猴子,既使它有翻天覆地的神通,也不过是个难为众仙心仪的“弼马瘟”,哪怕它自封为“齐天大圣”也改变不了其本质。只有当它经过无数次的自我超越,消去火气,降伏无明,证得智慧,从绚烂归于平淡,从舞棒弄棒到安详微笑的时候,它才可能成“斗战胜佛”。这也便是为什么绝大多数的名著风格十分朴素的原因。

    当然,我的《大漠祭》距我所希望达到的目标尚有距离,但我一直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在小说还没动笔之前,“作者题记”就先从我心中涌出了:

    “我不想当时髦作家,也不想编造离奇故事,我只想平平静静地告诉人们:我的西部农民父老就这样活着。活得很艰辛,但他们就这样活着。”

    我想写的,就是一家西部农民一年的生活,(一年何尝又不是百年?)其构件不过就是驯兔鹰、捉野兔、吃山药、喧谎儿、打狐子、劳作、偷情、吵架、捉鬼、祭神、发丧……换言之,我写的不过是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无奈而已。这无疑是些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构成了整个人生。我的无数农民父老就是这样活的,活得很艰辛,很无奈,也很坦然。

    我的创作意图就是想平平静静告诉人们(包括现在活着的和将来出生的),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群西部农民曾这样活着,曾这样很艰辛、很无奈、很坦然地活着。仅此而已。

    《大漠祭》中没有中心事件,没有重大题材,没有伟大人物,没有祟高思想,只有一群艰辛生活着的农民。他们老实,愚蠢,狡猾,憨实,可爱又可怜。我对他们有许多情绪,但唯独没有的就是“恨”。对他们,我只“哀其不幸”,而从不“怒其不争”。因为他们也争,却是毫无策略地争;他们也怒,却是个性化情绪化的怒,可怜又可笑。

    这就是我的西部农民父老。

    不了解这些,便不了解《大漠祭》。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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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6-4 18:07:19
    大漠祭 第一章(1)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1)

    兔鹰来的时候,是白露前后。漠黄了,草长了,兔儿正肥。焦燥了一夏的兔鹰便飞下祁连山,飞向这个叫腾格里的大沙漠。

    老顺就在大沙河里支好了他的网。

    网用细绳绾成,三面,插成鼎立的三足,拴一个做诱饵的鸽子。因兔儿日渐狡猾,饥肠辘辘的兔鹰便一头扎进了网。兔鹰长着千里眼,看不见眼前三尺网。

    早晨,照例挼鹰。

    老顺很早就醒了。他梦见千万只兔子张着血红大口向他扑来,铺天盖地的,就醒了。他相信报应,认为那是死在他手里的兔子来索命。这种梦老做。第一次做这梦的时候,他就不想再放鹰了。孟八爷说:“屁胡子!不放,兔子糟害庄稼,不饿死人才怪呢。”老顺就想,放鹰也算是行善积德呢,就仍放。当然,主要还是舍不得兔肉味,白露一过,嘴里没几块兔肉拌哒,心里就干焦干焦的;但总抹不掉杀生害命的阴影,老做那梦。做一次,出一身冷汗。做归做,放归放。谁叫野兔糟害庄稼呢?

    灯一亮,那个叫“黄犟子”的黄鹰便不安分地扇翅膀。显然,它也在做梦,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呢。一定是的。老顺想,人梦见自己吃肉时总要拌几下嘴。鹰梦见自己飞时,不扇翅膀才怪呢。老顺笑了。他发现“黄犟子”已睁圆了眼。他很喜欢这圆溜转的霸气十足的眼睛。这是真正的鹰眼。鹰的所有气息都是从这个窗户里透出来的。

    “黄犟子”是个叫人“鸟牙”的鹰,性子暴,难务息。但也正说明它是个好鹰。就像千里马多是烈马、忠臣大多刚直一样,越叫人“鸟牙”的鹰越可能是好鹰。一旦驯服,抓兔子是一把好手,还不反。不像“青寡妇”这种次货,一落网,就乖,就吃食,就叫人摸。面里驯服得很,可一丢手,它就逃之夭夭了。抓兔子?哼,闻兔屁去吧。

    老顺喜欢刚烈的鹰。

    地上横躺着一个拇指粗的羊毛轴。那是昨夜老顺硬塞进“黄犟子”嗉里的。早晨,鹰脖子一抡,毛轴就出来了。老顺拣起,就灯下看,轴儿上已干净了。这就是说“黄犟子”的“痰”拉清了,能往兔子上“放”了。这是第七个毛轴。前六个,夜里喂,早晨吐。羊毛上尽是粘乎乎的黄油。这黄油祖先叫它“痰”,老顺也叫“痰”,灵官却叫“脂肪”。叫啥也罢,一样。反正那黄油是叫鹰性子野的东西。不扯清,手一松,鹰就飞了,“嗖--”,直上天空。等俯冲下来,就不知溜到啥地方了。扯清“痰”,它一飞高,头就晕,就饿得慌。见了兔子,不扑,才怪呢。

    老顺决定今天把“黄犟子”往兔子上“放”。这是个火候。放早了,鹰还野,有去无回;放迟了,鹰就“背”了,忘了自己会抓兔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挼鹰至此,只剩一“放”。老顺有种临战前的兴奋。

    推开门,一股清新扑面而来。老顺心里一爽。他最喜欢这味儿。乡下的清晨,空气凉水似的,吸几口,便把脏腑洗透亮了。天还有些黑。几颗星像毛旦的贼眼,一眨一眨地捉弄人。

    一声牛吼传来,曳长,沉闷,雄浑。一听,就能听出是魏没手子的“西门大”在叫。那真是头好牛,长,大,一身犍子肉。一跑,肉轱辘辘抖。跳起来,压上去,个头小些的乳牛都支不住。老顺笑了,为自己这时却想到了这个场面。

    他很响地清清嗓门,敲敲儿子的门,说:“起呀,爹爹们,###蛋子把太阳都烤红了。白头子养活黑头子几十年了,该自觉些了。”他听到灵官嘟囔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又胀不死你。”老顺笑了。对付儿子,他知道说话的分寸:轻了,冷水上敲了一棒,你说你的,他睡他的;重了,他们又恼了,免不了顶撞你几句。大清早的,红个脖子黑个脸,一天都不利顺。——“白头子养活黑头子”,不轻不重,正合适。再说,这也是事实呀。这几个爹爹,哪个不是他老俩口起早摸黑抓养大又供了书的?猛子念到初三,兰兰初一,灵官高中。就亏了憨头,只念个小学。可这能怪他吗?一大家子六张嘴,只靠老两口四股子筋动弹。眼下,憨头到井上值夜,还没回来呢。

    大漠祭 第一章(2)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老顺背了草筐,进了牲口圈。一股熟悉的混和着牲口汗味和粪便的气息使他心里的温水荡了。这是他清晨必做的功课,也是他最愿意做的功课。这黑骡是魏没手子的那头青叫驴下的种,长起个头快,一岁,就俨然是个大牲口了。瘸五爷最眼热他的,就是这黑骡,老缠,要让给他。不成哟,别的,都能商量,唯有这牲口,最是老顺贴心贴肉的东西。舍不得哟!……瞧,这坯子,多好。腿长长的,灵丝丝的,像电视上的长腿模特儿,高贵着呢。这小东西恋人,一见老顺,总要用它那柔柔的白唇吻他的手。那滋味,嘿,啥都比不上哟。这不,它又来了。老顺拍拍黑骡的脖子,嗔道:“你个饿死鬼。”黑骡低唤声声,向他撒娇。老顺笑了。热水一样的东西又荡了。

    添了草,出门。棚下的骆驼又叫了,满嗓门噎个声音,直梗梗的,远没有骡的低唤温柔。但老顺更喜欢的还是它。这是村里最大最壮的骆驼。那###齐刷,澄黄,油晃晃的。峰子高高耸立,像两个山峰。不像白狗家的那个乏骆驼,峰子早成老女人的奶头,软沓沓吊着。###更糟,新毛不长, 旧毛不褪,丝丝络络,粘满柴草,跟邋遢女人没啥两样。寒碜。哪像这公驼“经”人,能吃,能干,能长膘。套个铧犁,象带个柴皮一样,轰轰隆隆,一忽儿就把一亩地翻个精光。那犁沟,尺子一样直。——当然,老顺喜欢它,还因为它每年剪几十斤驼毛,总能卖个千儿八百。这是家里的一项固定收入呢。

    (2)

    老顺带了皮手套,托了“青寡妇”,出门。天空不很亮,飘一层似云似烟的东西。远的树和近的房屋因之虚了,朦胧得像洇了水的水墨画。

    风,清冷。与其说是风,不如说是气。那是从大漠深处鼓荡而来的独有的气。“早穿皮袄午穿纱”的原因就是因了这液体似清冷也液体似鼓荡的气。这气带了清晨特有的湿漉和大漠独有的严厉,刺透衣衫,刺透肌肤,一直凉到心里了。

    村子醒了。牛的哞声悠长深沉,驴的嘶鸣激情澎湃。那羊叫,则绵绵的,柔柔的,像清风里游曳的蚕丝。

    人们出门了,三三两两的, 或拉牲口,或挑水桶,或干别的。一切都透着活力。昨日的疲惫和劳累已被睡眠洗尽。今天的一切正在开始。沙湾人不恋过去,不管将来,只重现在。每个早晨都是个美好的开端。

    老顺最爱早晨。早晨的老顺最快乐。一切烦人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钻进心里呢。

    老顺把“青寡妇”放到门前的空地上,解了绳子,从塑料袋中取出泡尽了血水的牛肉。走开几步,嘿一声。“青寡妇”箭一样飞来,立在老顺拳上,脖子一伸,肉条便消失了。

    “青寡妇”是挼好的鹰。

    精通“挼”鹰全过程的老顺自然明白先人们为啥叫“挼”鹰而不叫“驯”鹰。真是“挼”。就像把一张光亮挺括的纸“挼”得皱皱巴巴一样,猎人们把一个有血气有个性英雄气十足的鹰“挼”成了一个驯服的毛虫。

    这是个惨烈的过程。

    其程序是,先强行往鹰嗉里塞一个羊毛“轴”。吐出时,轴上已粘满了能维持它“鹰”性的叫“痰”的脂肪。一次次喂“轴”,一次次扯“痰”,直到鹰再也没有强悍的物质基础。同时,专人“熬”鹰,嘿声不断,没日没夜,连续惊吓,使它无片刻安宁,直到饥饿疲惫至极的鹰不得不啄食泡尽了血水激不起野性的肉,不得不在早晚半醒半睡时受人的戏弄抚摸,终而乖乖蹲在那只戴了皮手套的拳上,成为一种工具。

    大漠祭 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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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顺手上的“青寡妇”很乖,它少了野性,多了萎靡。无论咋抚摸,它都不会振翅,不会尖叫,不会像真正的鹰那样反抗。人说“好飞禽不叫人挼翎毛”。那么,这驯服的不搏击长空而只是蹲在拳上乞食的毛虫还能叫“鹰”吗?老顺笑了。

    老顺捉过两个刚烈的鹰。一个刚入网,他还没来得及把竹筒套到利爪上,它就气绝而死。老顺忘不了它死前的那阵激烈挣扎。直插在大沙河里的网轰然倒地。鹰的眼睛血红血红,放出可怕的光。那是真正的鹰眼。

    另一只是被捉的第十天死的。可以说它已进入了程序。爪上套了竹筒,腿上缚了绳子,但它不让人“挼”它。老顺的每一次抚摸,都招来它暴风骤雨般的反抗。它拍打着翅膀,凄厉地尖叫。其叫声明显异于别的同类。那是愤怒至极的拚命撕打。每次,都撕打得精疲力尽,在鹰架上荡来荡去,像遭下作之徒欺辱后上吊自杀的烈女。

    这只鹰是绝食而死的。在它饿成一把干毛,仿佛能被风卷飞时,它依然不望眼前的肉。它那样高贵,衬得老顺倒成了萎缩的小人。一天早晨,它死在架上,假寐一样,没倒下。老顺掰折爪子,才取下了它。“它是真正的鹰。”他说。

    老顺懒得去做二儿子猛子常做的“背锤”把戏:把鹰放了,自己躲在鹰视线难及的地方,“嘿”一声,鹰会遁声而来,落在拳上。这号鹰令他索然无味他宁愿欣赏“黄犟子”桀骜不驯、雄视万物的那双真正的鹰眼。但对方的尖喙也每每令他不寒而栗。

    他草草喂几条牛肉,绾了皮绳,托了鹰,沿村里那条布满坦土的小道走去。

    天已大亮。太阳滚到了东方沙丘上,不亮,黄橙橙抹几缕血丝,如小母鸡下的处女蛋。这蛋疯魔似滚,滚去了黄,滚去了红,滚成一个小而亮的乒乓球,浮在了沙海浪尖上空。

    (3)

    不觉间,到了大沙河。空中那层乌橙橙的东西也散了。草滩上有几匹牲口。一群人围成一堆叽喳。见老顺过来,白狗喊:“快来,网住个鹰。”老顺问:“谁的网?”孟八爷说:“你的。”

    北柱捂着手龇牙咧嘴叫:“老子可不管谁的网,非弄死这毛虫不可。筋都快抓断了。”说着,从白狗手里夺过鞭子,抡过去。鹰尖叫起来。老顺喝道:“北柱,你个驴撵的。鹰是你胡摸的吗?你以为那是你嫂子的奶头呀?想咋摸,就咋摸。那是鹰。好飞禽不叫挼翎毛。乱摸人家,不抓你才怪呢。”白狗说:“谁乱摸?是看吊得可怜,想取下来。”老顺笑了:“卖啥嘴?你们是一路鬼,狗肚子里的酥油谁不知道。是看老子务息的鹰能抓来兔子。眼红了,想偷个自己,对不对…… 羞你的先人去吧。鹰是胡挼的吗?”

    孟八爷说:“就是。老汉我一辈子打猎,都没挼好个鹰。我天生是玩枪的,挼鹰不成。不是挼死, 就是放飞,再就是不往兔子上落。你们舔过几天干屎渣子,……嘿嘿,抓一下, 活该。我看还轻了,应当把你那两个驴卵脬子抠下来,才知道鹰的厉害。”北柱哭丧着脸说:“别望笑声了好不好?见死不救,死了没肉。顺爷,你说鹰抓了不要紧吧,会不会感染?”老顺说:“这倒不会,三四天就好了。”又回头对花球说:“去。叫灵官把竹筒和膏药拿来。”花球应声而去。

    白狗取笑孟八爷:“你不是能行得很吗?你取就是了。鹰见了你,不变成个雀娃儿才怪呢。”孟八爷笑道:“想叫我也挨一下?嘿,玩枪,当然没说的。飞禽走兽,一枪一个。可这取鹰,是个技术活。不会取的,挨疼不说,最后干脆乱麻缠了鸡脖子,越取越乱了。”白狗说:“噢哟,你也有干不来的事吗?我还以为你有日天的本事,啥都会呢?” 孟八爷干笑两声:“当然,我的本事比你们多几般。你们除了会搞个嫂子外,还会干个啥呢?嘿嘿……就噢,差点忘了,还会给嫂子肚里的娃子做腿呀。北柱,你做了侄儿的腿,那你娃儿的腿是不是白狗做的?白狗,你也对凤香说,哎呀,嫂子,侄女的腿还没做上呢,生下怕是个残废。把你的本事使出来,做上他一腿。”众人大笑。孟八爷又笑道:“白狗,放心干。屋里漏雨照点点儿行。你正是好时候,十七十八火钻钻,二十一二钻出火啊。”北柱笑骂:“老不正经。你用不着眼热,用不着淌涎水。你想啃个嫩葫芦,也成哩。拔了萝卜窝窝在哩。成哩……瞎仙说啥来着,一树梨花压海棠呀……就怕你老骚胡把头嗑烂呀。”
    大漠祭 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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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北柱倒是怪大方。”孟八爷捋着胡须,笑道:“不成了,老了。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来,话碎赛虮虱,撒尿淋湿鞋。不成了。若年轻几岁,或许还能学个赵子龙大战长坂坡,杀他个七出六进的。现在,老了。”

    正谈笑间,花球喊来了灵官。猛子也跟在后面。兄弟俩边走边斗嘴。猛子说:“你看咋的?我说今天肯定能捉一个,你还不信。”灵官说:“你前天昨天都说肯定能捉一个,又不单单是今天。”猛子急了:“可我昨晚上重复了三遍。”“前天你重复了七遍呢。”“可我说今天捉不住,就输你一个猪蹄子。”“昨天你也输了一个。可谁又见了你一根猪毛?”

    老顺回过头去,对灵官说:“你跟他磨牙干啥?他除了说白话放白屁,还能吐出个啥象牙?”

    孟八爷哈哈大笑,山羊胡须一翘一翘:“哎呀,你们爷父们,也真是。清早起来就踢仗。一个槽上拴不住三个叫驴啊……我说,

    老顺,给我务息个鹰,成不?”老顺说:“劁猫儿的不骟猪。玩你的枪就行了,玩啥鹰呢?”孟八爷说:“枪也玩,鹰也玩。枪打狐子,鹰抓兔子。碰上啥,就收拾啥。嘿,撵狐子时,一见一个兔子,一见一个兔子,干望没个鹰。嘿。”老顺边从口袋里掏竹筒,边说:“你的枪打不下兔子?”“嘿。打是能打。可哪有玩鹰那么过瘾,嗖——飞上去,你来我往,斗个不亦乐乎。电视上打的,哪有鹰好看……老了,说不上啥时候,一口气接不上,腿一伸,手一攥,就到阴司里去了。嘿,到那时……想玩个鹰?玩屁去。”

    “成啊。”老顺上前,仔细观察网住的鹰,“这是个红鹰,性子烈,不好务息呀……成啊,我给你务息个鹰,你教灵官们打枪。成不?”

    “哎哟,好个老贼。……我说抱住###子亲嘴能吸(细)出屁来的小气鬼啬皮今日个咋大方了……原来打这个鬼主意。我说老顺,你总叫娃儿们扒个好前程,玩啥枪?枪是那么好玩的?有时,在沙窝里撵一天,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再说,玩枪也不是个好事,杀生害命的……灵官,明年补习不?”

    灵官说:“算了。天生是个刨土吃的命,就刨土算了。”孟八爷说:“就是。浑身的武艺遮不了寒,满腹的文章充不了饥。考上考不上,都得活。等娶了媳妇,养个儿,引个孙,一辈子也就了活了。”花球说:“还是再补习一年吧。念到这个份儿上,扔了,可惜呢。”孟八爷说:“可惜啥哩?我一辈子没进过学门,不也逍逍遥遥活了一辈子。我不信当官的有钱的比我自在,比我舒坦。不说自在,光说舒坦吧——我说的是心里,也就是你们说的幸福吧……他们能比上我?我打个狐子,吃个兔子,就感到幸那……个……福。他们……嘿!吃上山珍海味,还愁眉苦脸呢。”

    花球皱眉道:“你尽说这些,把人的信心都说没了。”孟八爷说:“这可是好话呀。啥有个够的?有了吃,想穿;有了穿,想富;有了钱,想嫖……哪有个尽头?‘霸争’了天‘霸争’地,临完了,谁都‘霸争’个四块棺板。”白狗说:“你不‘霸争’,打狐子干啥?”孟八爷说:“打狐子?用呀。需要钱了,打几个。要是打一个,想两个。卖了钱,都往银行里存。屁胡子。这才不对。沙窝里生狐子,就是叫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贴补一下,可贪就不对了。啥东西,一贪,心就乱了,就烦了,就活得不自在,不舒坦了。……要说,老顺也是个正主意,叫娃子学个打枪。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大漠祭 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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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老顺走到网前,轻轻抖抖网。红鹰愤怒地尖叫挣扎。“总得生活呀。前程是啥?就是养儿引孙。你不看两个爹爹又大了。总不能叫他们打光棍吧?天老爷,娶个媳妇,身子不脱几层皮咋成?单靠那把地,驴年马月,才能存几个眼睛珠子……”八爷叹一声,“那狐子,你以为那么好撵?掉不上十几斤肉,见不上根狐子毛。再说,也没见哪个靠打狐子发了的。命里没三两洪福,咋挣也白搭,江上来的水上去。”

    “说是那么说,总能松一下腰。”老顺小心地取缠住鹰腿的线。鹰叫声越加尖锐。那双鹰眼充血外突,像要暴出眼眶。鹰眼里有愤怒,有惊恐,但更多的是受辱后的气急败坏,仿佛在说:“你是什么东西,敢摸老子。”

    在鹰的尖叫声中,老顺取出了它的双爪,找个细线扎了鹰腿。灵官已用打火机烤化了小竹筒里的膏药,帮父亲套在鹰爪上。“你厉害,我比你更厉害。”老顺笑道。

    北柱上前,把那只伤手伸给鹰:“嘿,你抓呀,再抓呀。”鹰不理北柱,发出骤雨般的尖叫和拍打,表达着一个搏击天空的猛禽在落网后又被人收缴了武器后的所有愤怒。

    老顺的手法细腻利落。缠在鹰翅上乱麻似的绳子在他眼里程序化了。手指一到,那纠结成团的绵线就自愿让了道。这是他多年练就的功夫。一个新手,可以按程序挼鹰,但他很难迅速解开网上百线纠缠的鹰翅。在鹰的剧烈挣扎之中,每一缕线都成了牵制鹰的绳索。经纬交织,极似乱麻。要求是,既要迅速理出头绪取鹰出网,但又不能弄坏鹰的羽毛。鹰的威风全凭羽毛,损一根,就损一分威风。

    “瞧见没?”孟八爷对看得目瞪口呆的北柱们说:“人家是咋取的?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以为鹰那么好挼?”

    老顺取鹰出网,洋洋得意。冷不防,鹰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几下。老顺疼得大叫:“憨头,带上手套,快来。”

    孟八爷呵呵大笑:“啊,我以为打枪不是好活。玩鹰也好不到哪里啊。”

    老顺把鹰递给憨头,口里唏唏哩哩抽着气,说:“那当然,你想吃兔子,不挨些疼,能成?”

    (4)

    早饭照例是山药米拌面。这是凉州人吃了千百年却一直没有吃腻的最寻常的饭食。做起来很简单,白水里下把米,切几个山药,滚一阵,拌点面水,就成。这显然谈不上多少营养。但就是这简单的没多少营养的食物,养活了世世代代的凉州百姓。在过去许多年里,山药米拌面是主食。这是令一些营养学家难以置信的事。山药米拌面养育了凉州。

    现在,山药米拌面从主食的位置上降了下来,陪馒头充当早餐。但那种独特的口感和渗在凉州人血液里的那份亲切,却是任何食物取代不了的。

    正吃着,孟八爷又进了庄门。老顺吩咐莹儿端饭。孟八爷说:“也好,端来呼噜一碗。真是穷命,三天不吃山药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烧唤得狠。”莹儿端来一碗,孟八爷接了,像鹰吞肉条一样,三口两口就呼噜个精光。

    孟八爷朝又要舀饭的莹儿摆摆手,把碗在墙上一刮,几星墙土落到碗底,表示自己真不吃了。他抹抹嘴,说:“你真想叫儿子跟我打枪?若真想,就叫拾掇拾掇。霜一掠,狐子的###也可以了。虽不如三九天的,可也能卖个价。我准备早些进沙窝。馍馍便当的话,今明个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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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6-4 18: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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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祭 第一章(6)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当然是真的。”老顺笑道:“可你叫我挼个鹰抵当啊?还没顾挼呢。黄犟子的痰倒扯清了,今日个上兔子。”

    孟八爷哈哈笑了:“你以为我真要呀?明知道你是个放屁也怕带出米颗的货色,谁还挖你的护心油呢?再说,务息那毛虫也破烦得很。”

    “也成。”老顺笑道:“隔三间五,提个兔子去。挼鹰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你想叫谁去呢?”

    “谁也成。一个也成,三个也成。反正沙窝里不掏店钱。要说,现在也是个节儿。秋禾差不多收了。挖个山药啥的,一两个人就成 ……瞎仙那杆枪要卖了。这孙蛋,崩瞎了眼珠子,还不死心,一天摸好几遍,谁买也不给。听说爱上了一个大鼓弦子,没钱,只能舍枪了。枪……倒是杆好枪,一百二,不贵,一张皮子钱……要取就夜里去,别叫人接了下家。”

    老顺哼一声。

    吃过早饭,老顺取过“青寡妇”,叫灵官砸个兔子头来,嘿一声。那毛虫喝米汤似的吞了铁盒中的骨肉。

    按老顺的说法,他天生是个挼鹰的命。一见鹰顾盼雄视的神姿, 便觉得有种新的东西注入身心。心中的阴影便渐渐消失了。许多人用酒浇愁,而老顺则是用鹰将愁挤出心去。鹰的力量是伟大的。他们是真正的朋友,他们会用心灵交谈。有时,老顺在生活的重压下濒临绝望的时候,鹰就会用它独有的语言劝他: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

    喂了鹰,老顺带上“黄犟子”、水壶、馒头和一个兔子头,和灵官一起进了沙窝。

    大漠和村子相接处是个窄长的戈壁,上面长着梭梭、臭蓬、骆驼刺和一些别的植物。这些植物的特点是叶小,上面布满沙状的颗粒。植物能在这常年干旱的戈壁上生存,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老顺父子走过这片戈壁时,太阳已到半空。距中午还有一段距离,白太阳就把暴虐施了出来。没有了风,没有了从沙漠腹地荡来的那股清凉如水的气。环戈壁而旋的沙岭挡住了流动的气流。万物开始进入了蒸笼。

    沙娃娃出现了。

    沙娃娃形似壁虎,但不是壁虎。沙湾人把壁虎叫蛇鼠子。沙娃娃不是蛇鼠子。这是地道的沙的孩子——沙里生,沙里长,且在沙里游泳的生物。头像蟾蜍,身似鳄鱼,只是小,皮灰而花,与沙一色。不留神的话,看不出这块戈壁上会有那么多的沙娃娃。

    沙娃娃喜欢暴烈的太阳。天爷越热,越闷,沙娃娃越多,越欢势。盛夏的正午,天空没有一丝云,但你会看到沙滩上有游动的云,那便是一群游曳嬉戏的沙娃娃。

    沙娃娃腿软,撑不起身子,可溜得快。村里娃常到滩上捉来沙娃娃夹在草里骗牲口吃。孟八爷说牲口吃了会长膘,可也没见几匹能油光水亮。沙娃娃只会溜,只会钻,给人抓住只会自残躯体摆断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过不了多久,伤口便可自愈,断尾还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逍遥遥的。

    在沙地上行走了大半辈子的老顺很像沙娃娃。他两条干瘦的双腿挪动得极快,步子碎而小。这是沙漠里的最佳“走手”,碎小的步子能减小后陷幅度。同时,他尽量避免在沙丘和坑凹处直上直下。他总是沿着地势,均匀而行,面不改色,气不粗喘;而昂首阔步的灵官,行走半米,后陷一尺,很快便气喘吁吁了。

    老顺在一个兔子常出没的所在停下脚步。这种地形有如下特点:一是地形复杂,多坑凹,多洞穴;二是柴棵多;三是天空有盘旋的野鹰。

    大漠祭 第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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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顺叫灵官跟在后面,由他一个人去惊兔子。他知道兔子可能在哪类柴棵下栖身。他需要贴得很近。因为黄犟子今日一击至关重要,一击不成,信心大减,会因之损了五成威风。老顺取过灵官肩上的布包,吩咐道:“你腿快,一见鹰逮住兔子,就使劲撵,连撵带喊,叫兔子顾不上蹬鹰。挼一只鹰不容易,叫兔子蹬一下就糟蹋了。撵上,先踏折兔子的腰,再叫鹰慢慢收拾去。”灵官蹲下身,紧紧鞋带,却想:这是多么不公平的较量啊!用尖喙利爪的空中霸王对付弱小的兔子,还要加上人。他有些同情兔子。帮助强大的鹰踏折弱小兔子的腰,他担心自己做不出来。

    老顺小心地接近一个个柴棵。黄犟子蹲在拳上,如临大敌。显然,熟悉的环境唤醒了它久远的记忆。它已知道此刻的使命。久违了,搏击天空的机会和攫击天敌的刺激。它羽毛收束,蓄势待发,眼里发出可怕的光。

    老顺也很紧张。无论多么有信心的放鹰者都会这样。不往兔子上“放”,谁也不知鹰的优劣。有时,看起来很乖的鹰,撒手之后,却野性突发,逃之夭夭;或看起来很凶猛的鹰,见了兔子,却魂飞魄丧,缩成一团。那一个个毛轴扯出的,不仅是“痰”,还有鹰的“英雄气”。挼好的鹰的第一搏,无异于被人“挼”尽的英雄气的再生。

    为了这关键一击,有人甚至用家兔做第一个猎物。这自然更不公平。野兔虽弱,尚有强劲的腿和搏击的心,更有祖上遗传的对付天敌的本能。而家兔几乎等于死兔,从包中抖出,它还想不起逃,就已毙命于鹰的爪下。

    老顺自然不屑使用家兔。这是他自认比别人优秀的重要依据。但他不能省略使兔鹰的英雄气再生的这一关。他能所做的,就是尽量接近野兔。野兔受惊,刚一逃出,他已将手中的鹰送到兔子身上。

    这一“送”是老顺引以自豪的功夫。它需要一个猎手的综合素质:眼力,敏捷,力度,判断力——即使兔鹰是个懦种,在那一送之下,也是身不由己。

    老顺站住了,向后绕绕手。灵官知道父亲已发现猎物。他脚尖着地,跑了过去。老顺说:“注意,我一放鹰,你就撵。”灵官顺父亲指尖望去,见一只兔子蹲在黄毛柴下。那是一只硕大的野兔,土黄色,凝固似的。两只长耳朵像雷达天线,搜寻着来自身外的每一个声息。那轱辘转动的眼珠表明,它已经发现了他们。

    兔子是沙漠里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它有许多叫人惊讶的习性:比如,它极少涉足陌生的地方。平时走的,一定是它前次去过已被证明了无危险的路线;兔子最冷静,人快要踩到它身上时,它才逃跑。绝不是一见人影,就逃之夭夭;兔子最善于利用地形。沙米棵和黄毛柴是它天然的保护林。最凶猛的鹰也不敢钻进柴棵去抓猎物。相反,有经验的野兔反倒诱敌深入,常常利用柴棵去惩罚收身不住的鹰。若没有人的帮助,再能干的鹰也逮不住狡猾的野兔。

    野兔显然发现了他们。而且,它知道对方也发现了自己。它凝着的脑袋开始东张西望。随着老顺步步逼近,野兔似乎在权衡利弊:逃出,尖利的鹰爪在等它;不逃,猎人已逼来。但它只犹豫片刻,便逃出柴棵。

    灵官这时才明白什么是“动若脱兔”:仿佛闪电划了一下,野兔已在柴棵下消失了。他丝毫没看出野兔的清晰踪迹,只有一句老掉牙的套话也许能形容:“说时迟,那时快。”

    大漠祭 第一章(8)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老顺已送出了鹰。

    顺着离弦的箭似的鹰的走向,灵官才发现了沙丘上跳跃的黄丸。那黄丸此隐彼现,快逾流星。“黄犟子”更快,翅膀猛扇几下,已近野兔,把利爪插进野兔尾部。

    “撵呀。”老顺吼道。灵官便甩开双腿,但他没用全力。这一追,全然不似在追兔,倒像在欣赏鹰兔相搏的场面。“撵呀!”老顺气急败坏地吼。“嘿——呔!嘿——呔!”他的叫声满沙洼荡。

    野兔因臀部被鹰爪攫住,逃速慢多了,但它的后腿依然迅捷有力,蹬起一股股黄沙。在它的拖带下,“黄犟子”反倒很狼狈,鹰翅落地。沙滩上响起唰唰的羽毛划沙声。

    “倒把呀,这个蠢货。”老顺吼叫。他这是在骂鹰。

    “黄犟子”显然属于鹰中“拳势”较好的一种。虽说它被狂奔的野兔拖得狼狈不堪,但它绝不松爪。血从兔臀上流下,印入沙滩。

    野兔上坡下洼,但摆脱不了天敌,也摆脱不了身后一串紧似一串的人的吼声。尤其是后者,使它无暇用强劲的后腿,给这讨厌的天敌以致命一击。

    “黄犟子”扑扇着翅膀,努力使自己离开沙地。鹰一次次腾起,一次次被拖落……终于,它借野兔跃下沟坎之机,翅膀猛扇,跃上兔背。

    “好了。”老顺喘吁吁道:“能倒上把了。”

    “黄犟子”在兔子背上稍事调息,开始捣把:左爪前挪,插进兔腰。兔子惨叫一声,后腿无力地捞在地上,但前腿仍在飞快地挪动。沙地上多了两道浅浅的沟。

    “黄犟子”又开始“倒把”的第二步:身体前移,腾出右爪,自野兔面门,插进脑袋。

    野兔迸然倒地。那原本迅捷有力的后腿无力地抽动,抽出一声声惨叫。叫声很大,“咯哇咯哇”,满沙洼响,极像遭烫的婴儿在厉叫。

    灵官的心一阵发抖,周身的毛孔都收缩了。这是多么残酷的场面。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了,仅仅是因为人想吃肉。

    太阳搅天叫着,发出闷热天里知了的那种噪鸣。这声音伙同兔子垂死前无力的呻吟汇聚成一股旋卷的波,在灵官头里荡。他有种小便要失禁的感觉。

    野兔死了。鹰爪刺入它的大脑,攫去了生命。它大瞪着眼,显然不甘心。“黄犟子”一下下啄兔尸,啄一下,左顾右盼望一阵,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老顺喘吁吁赶来,边擦汗边说:“好险,好险。”他瞪了灵官一眼,显然在埋怨他方才的追赶不力。“知道不?倒不上把,捞在地上。只要兔子蹬一腿,鹰就完了。有蹬疯的,有蹬死的,最轻的也给蹬破了胆,从此不敢往兔子上落。幸好它顾不上。嘿。”

    灵官怔怔站着。他望着父亲注视野兔的那种专注和投入,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仅仅为了喝肉…… ”他想。

    “这是只老兔子。”老顺话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很狡猾。你看,它蹿出时毫不犹豫,很干脆,没左顾右盼。被抓住后也不慌张,把‘黄犟子’弄得很狼狈。要不是人撵,鹰非吃亏不可……不过,黄犟子是个好鹰,要是……那些贼们的,抓兔子?哼,闻兔子屁去吧。”

    “黄犟子”也很得意,东张西望一阵,狠狠啄击几下。一撮撮兔毛随风飘去。但很快,饿了一夜又半天的“黄犟子”不再向主人表功了,也许它发现主人已不再惊奇它的成绩,便索然无味地甩甩脑袋,真正对爪下的猎物感兴趣了。它一下下撕扯,撕下一团团带毛带血的肉。“快取开,不要叫它吃。鹰饱了不捉兔。”老顺说。

    大漠祭 第一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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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官从塑料袋里取出血糊糊的兔子头。鹰的注意力被它面前的兔头吸引过去。它的眼里泛着血红的光,架势极凶,抡头甩耳。一团团肉被它喝米汤似的吞了进去。渐渐,它松了爪下的兔子。

    “行了。叫少吃几嘴。”老顺说。

    (5)

    喝点水,嚼点馍,已近正午。沙窝里的风早被下泄的日光挤跑了,闷热。那日头,仿佛在向地面喷火。天空很蓝,没有一丝儿云,显得高高的空。但那蓝并不给人些许清凉,倒像喷着蓝色火焰的魔绸。沙海在日光下越加像海。怒涛般卷向天边的沙浪泛着水气似的亮光,哗哗哗闪。

    “黄犟子”又抓了几只兔子。前三只抓得很顺,不等老顺帮忙,鹰已把利爪插进兔头,插出了满沙洼的惨叫。只有抓第四只时费了点事。野兔正和鹰摔跤,老顺赶上,用手折断了野兔的脊梁。

    灵官已经习惯了这残忍。人类承受残忍同承受药物一样,经的多了,神经就迟钝了。但灵官还是接受不了老顺的做法。“不公平。”他嘀咕道。

    “屁。”老顺骂道:“啥叫公平?一个鹰捉许多兔子,人不帮,能成?你念书念愚了。你知道啥是公平?啊?人种麦子,容易不?兔子糟害庄稼,公平不?啊?这世上啥公平?有人坐小车,有人甩条腿。公平不?有人山珍海味,你山药米拌面。公平不?”

    既然兔子糟害庄稼,灵官心中的歉疚便淡了。

    此后,父子二人所做的工作就是趟趟柴棵,捣捣坑洼,将隐匿的野兔惊出而已。“黄犟子”的技艺渐渐纯熟,没再出现被野兔拽落在地的尴尬局面。在空中,它就选好了落爪部位。它不再抓屁股大腿,而用左爪直插脊梁,倒把--右爪前移,直刺面门,干脆利落,不给野兔丝毫的反击机会。

    乐得老顺合不拢嘴。

    “哈哈,狗宝那孙蛋。听个风风儿,录个音音儿。弄了个鹰,都不来,还介绍经验,说四五十天如何如何。我说你个愣头,你连个兔屁也闻不上,还介绍啥?他还哼哼咛咛不高兴。我说你,要是逮住兔子,老子揪下脑袋给你当尿脬。结果咋样?挼一个,不捉兔子;一个,不捉兔子。肉喂个贼死,连个兔毛也没见。”

    “啥原因呢?”灵官问。

    “啥原因?没啥原因。问人,谁都说挼四五十天。其实,四五十天,嘿嘿,鹰都‘背’了,能捉个屌。狗宝那孙蛋,一挼四五十天,苦死个贼,鹰早‘背’了,吃惯了你的食,忘了它会抓兔。这孙蛋,还介绍经验呢。嘿。”

    “早些放不就成了?”

    “太早也不成。性子还野,一放就飞,肉包子打狗了。”

    “多长时间合适呢?”

    “不一定,看情况。一般二十来天。鹰的野性没了,还知道捉兔的时候。……灵官,可不许说给狗宝。那家伙倒会挼,就是不会放。一说,就会了。”

    “你不是说野兔糟害庄稼吗?多几只鹰,不更好?”

    老顺耸耸鼻头:“就因为会挼的少,这行当才金贵。谁都会,哪有那么多兔子叫你抓……瞧,野鹰。”

    一个巨大的柴棵旁,有一只青鹰,猴塑塑蹲在沙丘上。听到人声,朝这边望望,又扭过头去,不理不睬。空中还有几只,展着翅,挪来挪去。柴棵旁,是一大滩白色的东西。老顺说:“那是野鹰的粪。”

    老顺说:“别看野鹰凶,可轻易捉不住兔子。兔子待在柴棵下,鹰就没治。三天两天的挨饿是常事。偶尔捉一个,一次吃不了,咋办?就守着吃。吃饱,消化,拉粪;再吃,再消化,再拉,就一大滩了……嘿,野鹰看下两只兔子。”

    大漠祭 第一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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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那棵大黄毛柴下有两只野兔,一只土黄色,很大,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知道野鹰的无奈,便索性卧在那里,闭了眼,睡着似的。忽尔,动动耳朵。另一只灰兔却圆睁了眼,不安地转动脑袋,望望身边,望望天空,如临大敌。

    老顺笑了:“瞧,这不。兔儿不跑,鹰没治。看也白看,到晚上,鹰的眼不顶事,兔儿就跑了。”

    那只土黄色大兔忽然站起,焦灼地叫几声。它显然明白渐渐走近的人意味着什么。

    灰兔后缩着,一直缩到柴棵根部的小洼里。也许,对它来说,渐渐逼近的威胁比死亡更可怕。死亡只是瞬间的痛苦。进逼的威胁却像钝锯条一样锯着它脆弱的神经。它的眼里充满恐怖,极像被歹徒围困的弱小女子。

    野鹰低低盘旋,开始了进攻前的热身。

    土黄色大兔却渐渐安详了。它甚至不望逼近的人。除了耳朵忽前忽后地探听外,它成了一尊泥雕。

    “嘿!”老顺叫一声。

    灰兔惊恐地腾起身子,望望渐近的人,又望望伙伴。伙伴却是一副听天由命半死不活的模样。灰兔叫了几声,声音短而厉。它的精神似乎到了崩溃边缘。

    “嘿!”老顺又吼一声。

    灰兔蹿出柴棵,蹿下沙洼。野鹰箭一样射下。“黄犟子”也扇着翅膀飞出,老顺一抖绳子,“黄犟子”便又上了拳头。它盯着那只大兔。

    黄光一闪,大兔飞出柴棵。灵官听到耳旁唰唰的鹰翅掠空声。“黄犟子”已射出。

    “嘿——”父子二人边追边吼。

    仅仅一眨眼,黄兔已到几十米外的沙丘上。“黄犟子”不愧是只好鹰,翅膀扇得满沙洼风声。灵官跑得飞快,像在空气中游泳一样划动着手臂。“嘿--快点。”老顺还嫌慢,气急败坏地吼。因为他发现,那黄兔不好对付,弄不好鹰要吃亏。

    “黄犟子”接近黄兔了。速度之快,只能用光来形容,这时的“黄犟子”确实成了射向猎物的光。近了,近了,它的双爪已近黄兔屁股。

    黄兔忽地收足。“黄犟子”一下射出老远,等它回转过来,黄兔已拐进一条沙沟,消失到茅草之中了。

    “抓住没?”老顺上了沙丘,喘吁吁问。

    “没有。”灵官风箱一样呼哧着。“跑了。嘿,没见过这号兔子。”

    “黄犟子”丧气地落在沙丘上,神情已不像鹰,像是被对手重拳击得晕头转向的卫冕拳王。

    “调虎离山。”灵官喘吁吁道:“这家伙用的是调虎离山。叫灰兔引开野鹰,它反倒逃了……嘿,这才是狡兔。”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异常轻松。他佩服这个做为弱者却战胜了鹰的兔子。“那家伙不怕人。“‘黄犟子’没经验。不然,逃不掉……不过,难说,也说不准叫它蹬一下……。嘿,这号兔子……那只灰兔,肯定捉住了。”

    “早叼跑了,叫野鹰。”灵官说。

    老顺说:“屁话。一个鹰一两斤,兔子五六斤,咋叼?肯定在吃呢。快去。”

    沙洼里的野鹰们吃得正凶。灵官扔出手中的包。野鹰们飞到空中,嘎嘎嘎叫着盘旋。兔子已给撕得七零八落血肉横糊了。灵官皱皱眉头,捞过,扔出老远。

    老顺说:“拾上,回去喂鹰。”

    (6)

    一进家门,就见老伴正陪着嫁到邻村的女儿兰兰抹眼泪。一问,才知道女婿白福参与赌博,被派出所逮去了,要交上五百元罚款才放人。婆婆打发兰兰寻钱来了。

    老顺火了:“不交!你叫那个倒财子爹爹多受些罪,鼻子里多钻些烟,才知道悔个心的。再说我也没钱,要钱没一分,搬肋巴十二根!……再说,就是有钱,也不往那个冰眼里丢!”老伴说:“没钱,连个好话也没有吗?又不是丫头叫他去赌的,你喝神断鬼啥哩?”兰兰抹泪道:“其实,我也是来尽尽心的。婆婆打发,不来说不过去。我倒赞同爹的话,叫那个挨刀货鼻子里钻些烟。为这事,淘了不知多少气了。打打闹闹的,也不是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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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6-4 18:13:49
    大漠祭 第一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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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莹儿也说:“就是,爹妈管不住,总有能管住他的地方。叫公家管管,也不是啥坏事。”

    老顺吁了口气,说:“也不是我发脾气。一来,我确实没钱。二来,那玩艺儿一染上,就有了瘾,见个场面,心就痒得突突跳。今儿个罚,明儿个输,你们还过不过日子了?不硬手地管一管,根本改不了。”兰兰说:“就是。叫他受受罪也好。”说完,不顾妈的挽留,执意要回去,说是婆家正乌烟瘴气的,她放不下心。

    妈就给她包了两个兔子,打发猛子去送她。

    老顺口气虽硬,但女婿被抓,总不是好事。兰兰一出门,他就觉得心里毛哈哈地不舒服,索性连晚饭也不吃了,去了井上。

    打井,说来简单:请来打井队,支个井架,用机器吊个沉重的钻头在地上一下下撞,“咣——,咣——”,撞开一个深达百十米的洞,再按上水泥圈,便成所谓的“井”了。

    打井有二怕,一怕没水,花个上万元,添个干窟窿;二怕塌方,折腾好多天,“轰隆”一声,“井”不见了,连打井队的钻头也不见了,劳民伤财,最是晦气。

    每天,瞎仙就在井上唱曲儿,唱出满屋笑声,图个吉利。

    老顺爱听曲儿,更爱那种味道:一屋人,一屋烟,一屋说笑。茯茶喝来很过瘾,说笑声便格外有劲。谈谈古,论论今,都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诸葛亮了。距井房还有一段路,老顺便有了熏熏的醉意。

    三弦子响了。这浑厚的熟悉的弦音哟,能渗入血液,渗入骨髓,像山药米拌面一样,舒坦地熨老顺的心。一听到它,所有的不快和阴沉便像拉远的镜头一样模糊了,成为一星昏黄的暗晕。

    掀开门帘,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屋里尽是男人。因为打井最忌讳女人。北乡好几个村的井打到半截塌了,据说就是女人们上了井的缘故。女人们身子脏,尤其在身上来红的时节,会“冲”了保佑井平安的善神比如土地爷等。为了求神灵保佑小民扎紧喉咙挤出的票老爷打的井平安,村里宰了三头猪,三只羊,三只大白公鸡,请三位师傅祭了神。虽说三牲全进了人的肚子,变成粪便屙到圈里,但神喜了是肯定的。神喜的标志是人喜。祭神那日,男人们都喝得熏熏大醉。没有谁惹出不快。只有瘸五爷喝了点酒红了眼睛。那不知趣的尿水还没掉出,就经孟八爷提醒化为带泪的笑了。而后,队长孙大头扯着嗓门叫男人们都管好自己的“妈妈”,一个都不准到井上来。他强调了一句:“谁出了事谁负责。”

    因为没女人,屋里没有大的喧哗和叽咕。男人们坐在铺了麦草的地上,边抽烟,边喝水,边听瞎仙毛乎乎的口里吼出的裹带着烟味的左嗓子声。

    瞎仙是半路出家的。他本是个猎手,据他自己说能枪打飞蝇。打下的狐子能拉一汽车。这话很值得怀疑。因为一提起他的枪法,孟八爷总爱耸鼻头。十年前,瞎仙装枪时,不知怎么引发了膛里的火药,把他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珠给毙了。好在他识字,瞎前看的闲书多,一入道,就比寻常瞎仙高一个品位,因此自视甚高,一提别人,便耸鼻头,久而久之,鼻头上竟耸出了一个肉桩。

    瞎仙唱的是一个叫《红灯记》的贤孝。讲的是一个叫孙吉高的穷书生与一个叫赵兰英的女子的爱情故事。此时正唱到赵兰英的后妈把孙吉高骗到楼上,用刺条打,黑醋喷。瞎仙唱得充满深情,龇牙咧嘴像在挨刺条。

    大漠祭 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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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瘸五爷见老顺进来,招呼一下。瞎仙也把那双白乎乎的眼仁对准他,脸上露出打招呼的表情;手却不停,继续把那甘霖似的弦音洒在老顺的心头。

    瞎仙唱了一阵,放下弦子。打井师傅递过一支烟。孟八爷接了,放到瞎仙手中。瞎仙闻闻,夹在耳朵上,仍掏出自己的黑鹰膀子烟锅儿,用手捋几下,吧哒起来。咂一口,许久才吐出,手蒙在烟锅上,吹出烟蛋,捻碎。

    因沉浸到贤孝的氛围中,老顺模糊了孟八爷们的一番高谈阔论,含糊地应几声后,才听到瘸五爷的声音:“就是,一万哩。乖乖,想都不敢想。以前,一斗麦子就能换个婆姨。”

    “没治。一锤打个肚儿里疼,多少也得要。”北柱爹说。

    老顺端起孟八爷的茶杯,让入口茶水在唇齿间弄出一阵惬意的唏溜声后,说:“嘿,人真是活苕了。没儿子盼儿子,有了儿子愁媳妇。啥意思?还是计划生育好。省得老子的头发往白里愁。”

    “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孟八爷鬼似的笑了:“没一点味道。也没见谁一###子压死个娃子。填狗肚子的,还不都是丫头片子?”“就是。昨夜里,不知谁在乡政府院里放了个月娃娃……当然是丫头……死命哭,可谁也不去抱……听说民政干部想抱,乡长说不能惯那个毛病,你一抱,以后生下丫头都往乡上送,还了得。就没抱。嘿,……听说冻成个紫蛋。你说,这世道。”

    “就是,这世道。”男人们齐齐叹气。

    北柱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乡长也有难处……听说为上粮,就叫上头骂了个驴死鞍子烂。嘿,不硬手不成哟。”

    孟八爷说:“也难为了他们,吃啥饭,就得干啥事。……他们也得吃饭呀。”

    “就那几棵糇食,一上,喉咙扎住算了。”瘸五爷捋几根黄须,叹口气。

    北柱爹笑道:“哟?你抱个###子亲嘴能吸(细)出屁来。连个馍馍都不吃,顿顿山药米拌面。省不下,谁信呢?”

    “就是。”孟八爷接口道:“听说瘸五爷放个屁,还要朝后望,看喷出米颗来没。省不下,谁信呢?”屋里人笑了。

    “省下个屁。这儿省下,那儿又出去了。打井啦,电费了,这个费,那个税的。上了几千斤粮,领了个屁胡子钱。都扣了。我还愁明年的化肥呢--五子的媳妇还顾不上提。省都这样。不省,怕是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老顺说:“省是省不下的。纵然全不吃,能有几个钱?土里咋刨,也不过刨几个麻钱子,能刨出金元宝?能挡得住你刮一碗,我挖一勺的。”

    “反正这日子越过越难了。”瘸五爷说。

    “听风水匠说,”瞎仙说,“凉州城广场上的那个铜马不好,那么高,那么大,头朝西,大张着口,把西营水库里的水喝干了,收成当然不好。”

    “咋说呢?”孟八爷笑道:“永昌人却说那铜马大张着口,吃永昌的草,粪却屙在武威。说是把永昌吃穷了,把武威屙富了。就想了个法儿,塑个金牛,头朝武威,想把马牴回去。”

    打井师傅哈哈笑了:“就是。我见过那牛,拧个脑袋。那阵候,真像牴人。”

    “闲的,闲的。”瞎仙晃着脑袋,“永昌是啥?草湖滩。武威是啥?金华之地。当初牛鉴当大清皇上的老师时,问武威咋样?牛鉴说是金华之地。皇上就说,好,金华之地,就多征粮。又问胡阁老,永昌咋样?胡阁老怕百姓太苦,就说是草湖滩,百姓苦焦得很。皇上就少征粮。结果,嘿,武威百姓苦是苦了些,可是皇上封的金华之地。永昌可真成了草湖滩,到处是芨芨墩。”

    大漠祭 第一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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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八爷说:“啥金华之地?死要面子。那些官,都拔了屌毛栽胡子,只顾自己威风,不顾百姓疼痛。”

    瞎仙说:“还不是老百姓惯的。嘿,凉州人干正事没溜子,巴结起人来可一套一套的。”

    “怪就是怪。”打井师傅说:“说穷吧,外地人挣凉州的钱和扫树叶一样容易。不说高技术啥的,就说粗活:好木匠,外地人;好裁缝,外地人;好理发的,也是外地人……就连卖老鼠药的,也是外地人。凉州人死了?说有钱吧,可都叫穷;说没钱吧,叫外地人扫树叶一样往怀里扫。怪事。”

    “就是。”“就是。”

    瞎仙说:“风水不好。听说凉州城原来要在四十里堡修。一天,来了一个外路道人,一看大惊,说,老天爷,城修到这里,哪有外路人的活路,就偷偷把城桩移到现在的地方。地方官以为是神挪的,就修到这儿。这下,嘿,成外路人的天下了。凉州人,屁打胡子,卖苦力去吧。出西口,上新疆,还多少能撩活几个。想挣南方人的钱?门也没有。”

    瞎仙的话引来一屋子叹气声,仿佛他们本是百万富翁,叫那贼道人一鼓捣,一下子成穷光蛋了。

    (7)

    又听了一阵贤孝,老顺才回家。老伴把野兔肉同山药片炒了一锅端了上来。其外形很不雅:山药太烂了,山药汁糊在兔肉上。野兔肉一经炒,都变成了黑色,但味道却异常鲜美,有种其他肉所没有的香味。灵官们一边啃哧啃哧啃兔肉,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野兔肉为何鲜美的原因。这种时候,老顺轻易不发火,兄弟们就能安闲斗一阵嘴。大儿子憨头认为野兔肉香,是因为兔子吃百草。百草吸的天地精华全到兔肉上了。二儿子猛子却认为在于偷吃粮食。他的理由很充分,家兔也吃百草,为啥肉没野兔香?原因是没人给家兔喂粮食。小儿子灵官却认为与它的生存状态有关:一是多动,因奔跑消尽脂肪,只剩精肉,所以鲜嫩;二是多处在惊恐之中,时时提心吊胆,心理影响了生理也未可知。兄弟三人啃一下说一句喋喋不休。憨头慢悠悠似喝米汤。猛子火爆爆如炒豆子。灵官则聪明外露伶牙俐齿,全以斗嘴为乐。老顺听得不耐烦了,骂,驴撵的,大块兔肉也塞不住你们的窟窿,谁都狗屁不通。于是,灵官悄声问他:你说啥原因?老顺扔下骨头,做出发表权威演说的架势,但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怔了几怔,忽尔开悟,说野兔肉香的原因,一是吃百草;二是吃粮食;三是多动;四是受惊吓,全是儿子们“狗屁不通”的观点。于是,父子相顾大笑,差点将肚里的兔肉喷出。莹儿更是笑得肋部发疼,边揉边笑边哎哟。

    灵官妈笑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不正经养了一窝小不正经。”

    吃过兔肉,憨头说:“队上又收钱哩。队长说井打了一半,停不得。一停就报废了。”老顺说:“不是算好一口人五十吗?”“大头说,算时够了,可现在啥都又涨价了。”老顺狠狠地说:“涨,涨,我看你涨到天上…… 又收多少?”“三十。”“咋又是三十?”“顺便把买电机潜水泵的钱也收上。反正迟早得交。”

    老顺皱眉不语。

    “还有呢,”憨头说:“村上说要修学校,一人集资五十,年底交清,明年春上修。大头说这可是大事,管千秋万代呢。再不修,进不了人了……听说梁都折了,墙也开了缝。”

    大漠祭 第一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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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行了。”老顺狠嘟嘟说,“说这些也不分个时节,刚吃了肉,你想叫老子得癌不成?”

    憨头嗫嚅半晌,说:“这是会上说的。我开了会,总得给你说呀。”

    “也不分个场合。”老顺鼻孔里长出一口气,出得憨头惊慌失措。憨头望猛子,望灵官,仿佛自己做错了事,叫他们也来承担些似的。

    灵官妈“哟”了一声,说:“动不动癌不癌的,放啥咒?有命的不得无命的病。不信老天瞎了眼,病也叫穷汉得尽。”

    “也就瞎眼了,这天爷。你不看好人命不长,恶人活千年。”老顺说。

    灵官妈最怕听这些话。她不求官不求财只求个平安。老顺一提癌呀啥的,她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方才自己的那番话,除了安慰自己,更为了消除老顺的臭嘴带来的晦气。

    她最相信齐神婆的那一套。齐神婆老说,凶事吉事,全凭接气。人嘴里有毒哩。少说那些死呀病呀的话。说了咋办?好办,再说一番吉利话冲一下。哪想,她的话音没落,却引出了老顺更大的一滩混话。她的心顿时暗了。但老顺说的是实情,她不好再反驳,只好装做不在乎。她怕自己的在乎也会“接上气”,只好转个话头,问憨头:“明天干啥?”

    “大头叫我进城。买棕皮,井上用。”憨头边说边望老顺,生怕自己的这话也引出什么“癌”来。

    妈说:“正好。你检查一下。灵官也去。医院里有同学,好办事。”

    “检查啥呀?”老顺皱起眉头:“别没病找病了。好好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啥?”正说着,老伴踩一下他的脚,忽见莹儿红了脸,心里一动,遂说:“也好。去就去。你一个人头三不知脑四的,找医院不要进了女厕所。灵官也去。”

    妈又对莹儿说:“你也去。”

    “不去了,不去了。”莹儿慌乱地说:“我去干啥呀?没意思。省两个钱。”

    灵官妈说:“想去就去。现在消闲些,有时间。过些日子,想去也顾不上。”

    莹儿望一眼婆婆:“没意思。我没意思去。真的,我不去了。他去就去。”

    灵官妈叹口气:“不去就算了。”

    (8)

    喧完正事,憨头去队长大头家取钱,莹儿去了小屋。灵官扭开电视,正在播晚间新闻。老顺冷哼一声,上前,关了,说:“有啥看的?等会,看包公。”灵官说:“爹,你不懂。新闻上尽是国家大事。”老顺说:“啥是国家大事?是吃,是穿,是叫老百姓活好。叫老子们过上好日子,是最大的事。今天这个会了,明天那个节了,啥意思?白费电。”灵官说:“爹的这几句话还是有水平的。真是的,新闻不是这个会,便是那个节。”

    “当然。”老顺说:“你们过了几个八月十五?老子经得多。老子不看他说的比唱的好。老子只看实的。你想,民国年成,我们方圆一大片才上几十石粮。现在,乖乖,堆成山了,还这个费那个税的,硬咂着老子们的屌要牛奶。”灵官说:“报上老说减负担呢。都是下头的歪嘴和尚把经念错了。”老顺冷笑一声:“你以为喊几声就真减了?我们庄稼人可不管他喊个贼响。我们只知道自己的肩上松没松。”越说,老顺脸越黑。

    忽地,老顺一拍脑袋,指着灵官:“你挡嘴噎舌的,再没个说的?老子吃了肉,惹老子生气,想叫我得癌不成--老婆子,快拿几盅酒来。你们咋又提这个话头?”灵官说:“是你自己要说的。 谁又掰你的嘴来?”老顺瞪一眼灵官:“是你提猴猴拔蒜蒜引起的话头。”灵官妈笑道:“哟,风刮倒了赖天爷哩。是你提起箩儿斗动弹,骂这个,骂那个,成个气葫芦。怪儿子干啥?”老顺皱眉一阵,忽地笑了。

    大漠祭 第一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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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官妈取过酒,放在茶几上,说:“你倒是越来越无义了。吃着肉,喝着酒,还骂政府。没有共产党,你连猫尿也喝不着。……别不知足呀。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年,你连个囫囵裤子都穿不上。现在,皮褂子啦,皮鞋啦,啥没有?还吱哇乱喊啥哩?”

    灵官说:“妈,咋能光和过去比呢?报上不是说了,外国的农民半年种庄稼半年旅游。想走哪里,飞机一坐,嗖——就到了。种庄稼也不苦,电纽一按,——种上了;电纽一按,唰——草薅了;电纽一按,轰隆隆,麦子进仓了。哪像我们,驴一样苦,才混个肚儿圆。”灵官妈被儿子逗笑了,嗔道:“你一天报上报上的。除了报上,你还知道个啥呢?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人家命好,眼热啥哩?行了,娃子。青草也罢,谷糠也罢,能填饱肚囊就成了。嚷啥哩?没老没少的。”

    老顺抿口酒,笑道:“哎,老婆子。你骂谁就骂谁,可别拉上我。我可没说外国。……怪就是怪,以前清汤灌老子,可高兴得得啷唱秦腔。现在,想拌面就拌面,想饧面就饧面,隔三间五还能见个荤腥儿,为啥反倒燥性性的想嚷仗?”灵官说:“以前糊涂,现在醒了。就这样。”猛子说:“就是,以前谁知道外国怎样?”老顺呸道:“你们别老外国外国的好不好?外国人肚里盛的也是屎。”猛子一缩脖子,不再吱声。

    灵官望一眼猛子。猛子吐吐舌头。老顺却噗哧一声笑了:“外国的别的我也不想,就是不知道外国酒是啥味道?”灵官妈嗔道:“哟,六月天的老狗想吃冻大粪。”猛子说:“我知道外国酒,人头马。”灵官接口道:“还有威士忌。”

    “听,听。”灵官妈笑了,“喂死鸡。老狗又变成死鸡了。”老顺笑了:“不喝了,不喝了。这外国酒能喂死鸡,还不把老子喝到阴司里。”屋里人全笑了。灵官说:“还有葛瓦斯呢,能叫鸽娃死。”

    灵官笑着开了电视。包公正审陈世美。老顺便怨灵官不该开时开,该开时不开,耽搁了老大截子。装包公的演员很合老顺的脾味,声音也硬怪怪的,真像个清官。灵官妈喊:“莹儿,包公开了。”莹儿在隔壁哎了一声,说她头有些疼,不想看。灵官妈望一眼老伴。老顺正张着被烟熏黑牙齿的毛乎乎的大口望着屏幕,魂儿早被包黑子勾跑了。灵官妈便出去了。不一会又进来了。灵官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集很快完了。老顺才合拢了下意味张大的嘴,觉出了不知不觉溜出嘴角的涎液,赶紧用袖头抹一下,望一眼儿子们,见他们并没发现自己的失态,遂松口气。猛子说:“陈世美不该铡。公主那么漂亮,有钱有势,哪一点不比秦香莲强?若是我,也爱公主。”老顺说:“你天生长个吃青草扒驴粪的心,当然啥事都干得出来……不铡?饶了那孙蛋,还有没个王法?你想,秦香莲容易吗?供他念书,养活子女,临完了,却盼了个屁打胡子。还派人杀她,没天理了。”灵官说:“那也是秦香莲自己寻的。两口儿待在家里,男耕女织,恩恩爱爱的,多好。偏要叫男人上京科考去。活该,自找的。”老顺说:“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谁不想巴望着过好日子呢。”猛子说:“结果给了个苍蝇撵屁,一场空。”老顺将手中的酒盅用力往桌上一顿:“你们这两个驴撵的,心叫狗掏了。人家都到那种地步了,你们还说风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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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祭 第一章(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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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官妈笑了:“去呀,去呀,你上去救呀。秦香莲又年轻又漂亮,陈世美不要,你顺便拾上个掉果儿。”老顺瞪着老伴,鼻腔里“哼”一声,却又笑了:“老不正经。”

    猛子说:“我看这秦香莲,真够毒的。人家不爱你,你缠他个贼死,抱腿也行。总不能缠不上就叫包黑子往死里铡吧?毒,毒,真是毒。书上说啥来着?”灵官接口道:“青竹蛇儿口,黄峰尾上针,二者尚犹可,最毒妇人心。”灵官妈说:“灵官你说话干净些。老娘咋毒了?老娘没给你吃?没给你穿?”灵官忙道:“谁又说你来着。”灵官妈笑道:“早知道养下这么几个无义种,不如一屁股压死喂了狗。”

    正说着,又一集开了。大家遂屏声静气望荧光屏。憨头轻轻推开门,朝灵官绕绕手。灵官过来。憨头问:“医院花钱多不?”“不一定。有的多,有的少。”“多了,我可没钱。只有三十块,一坐车,只剩二十了。还不能吃饭。”“问爹要些。”“我不敢。”“那等会我要。”

    好容易等到电视结束,灵官提到钱的事。老顺唉哟一声:“你们这么几个喝血贼,都朝我伸手。我的骨头能榨几两油?”憨头垂了头,半晌,说:“那就算了。下次,再说。”灵官妈说:“不行。今日推明个,明日推后个,推到啥时候呀?就明天。我身上有十块,是那几辫蒜卖的。”

    憨头听了妈的话,慌乱地抬起头,望望爹,望望妈,复又垂下头,耳根子都红了。老顺说:“不够的话,再捉几只鸡,卖掉。反正,老子是穷得###子里拉二胡咧……噢,记起来了,有五毛。行呀,斤里不添两里添。”猛子说:“我有一块二……卖啥鸡呀?兔子,剥两个。城里人喜欢野味。卖起来,比啥都利顺。”老顺一拍大腿:“着。城里人鸡呀鱼呀吃腻了,见了野味,比瘦狗见了肥骨头还馋,涎水能吊一尺长。”憨头吭哧半天:“我不敢卖。一进城,头三不知道脑四的。”灵官说:“你不卖,我卖。又不偷人抢人。怕啥?”老顺白一眼憨头:“就是。城里人再厉害,能把你的把搬掉?皮捋掉?”

    (9)

    看完电视,猛子灵官到北书房去睡了。憨头也走了。灵官妈怔了半晌,泥塑似的。老顺说:“瞧你,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娃儿,看个戏,还替古人担忧?”老伴不语,许久,叹口气:“谁又替古人担忧呢?那娃子,怕有点不对劲呢。”“为啥?”“你不见一说检查,就脸红,媳妇也是。结婚几年了,还常洗身子常见红,没开过怀。”“生儿育女可难说。有的早,有的迟,你不也是结婚第三年才生下憨头吗?”“不一样。你不看,叫莹儿进城,她不去。想来 ……那娃子有毛病。而且是明的毛病,若是暗的,她也去呀。她又不是诸葛亮。”“这……咋办呢?”“等他回来再说吧。看查个啥结果。 你假装啥也不知道。那娃子脸皮薄,害臊呢。”

    老顺拧眉,手中把玩那黑鹰膀子烟锅子,又不抽,只一下下捋,仿佛要将上面的啥东西捋走似的,许久,长吁道:“这日子,没过头了。尽是不顺心的事……说不定又得花多少钱呢。这几两骨头,再也榨不出油了。”老伴说:“你也真是的。人一说,就哎哟呻唤的。有了几岁了,咋背不住个烫面条儿?”老顺装了烟,咂一口,唏唏哩哩好一阵,说:“就我这个老鬼,尽力子背,又能背出个啥名堂?两个爹爹又大了,该给拴个母的了。手里又没半个光阴。不愁,还能呵呵笑?”“愁?又能愁出个啥?谁家娶媳妇不是挖两屁股四肋巴债? 哪有票子存成疙瘩再找媒婆的?”

    老顺不语,用力一吹,红红的烟蛋飞出,划个弧,滚到地当中,再装烟点火,深吸气,许久不吐一点烟。忽尔,一口呛出,吭吭哧哧,咳得脸紫红,缓一缓,说:“说得轻巧,借?你是爷爷?这年头,有钱的,没良心,拔根毛都象要他的命。有良心的,穷得叮咣。朝谁借?朝灶爷?借两手锅米子把脸抹黑吧。”

    老伴轻叹一口气,许久,再叹一口,仿佛怕叹气声吓坏老顺,轻得象在偷气。末了,嘿一声,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愁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愁死有啥用?先前,我最愁憨头。那娃子憨实,不敢和女娃打个情骂个俏的,长得又不光堂。没有兰丫头,真怕没个着落。灵官他们,不愁。灵丝丝个人,哪里拴不上个母的?没钱,拆锅头卖炕,也得生发。不信还成个老光棍了……唉,就苦了兰丫头。”

    “还说呢。”老顺说:“猛子一说,就来气。”

    “有啥法子。”老伴说:“这类事多着呢……只是委屈了丫头。嫁个不学好的,心里苦得很。”

    “也不见得。上回来时,丫头还笑呢。”

    “那是装的。怕我们难受。那白福动不动就枪杆矛子的,又好耍赌……丫头心里苦。上回来时,在被窝里偷偷哭。”说着,灵官妈眼圈红了,取过放在墙角纳了一半的鞋底,“哧——哧——”地捞,仿佛要捞出心里的不快。

    老顺眯了眼,蹲在炕沿上,捻了旱烟末,装进烟锅。许久,却忘了点火,叹道:“要说,花球那娃子不错的,人灵俐,可就岁数小了些。再说,憨……头. 嘿,总不能打光棍。二十七八的人了,再不生个法儿,难说。丫头是委屈了些——这丫头,自小要强——可不委屈她,就得委屈娃子。”灵官妈不语,眼里滚出了泪。老顺嘿一声,说:“算了,不喧了。命该如此。命里就是个刨土块翻草根的,给个龙椅,她也坐不住。”

    老伴抹把泪,叹口气,望着兰兰绣在被子上的那个图案出神。老顺说睡吧,不喧了。啥事不提还好,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提,总叫人心里不好受。唉,没意思,真没意思。


    大漠祭 第二章(1)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1)

    早晨,呼噜了两碗山药米拌面,灵官和憨头准备进城。妈递给灵官两个袋子,一个装当午饭的馒头,一个装四只剥了皮的兔子,并悄悄吩咐灵官:“留个心,听医生说些啥?——别叫他知道。”灵官感到奇怪,问原因。妈说:“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间,队长孙大头到了。

    大头真是大头。大头高,大头胖,大头的脑袋比肥猪的还大,一说话,满嗓门噎个声,像吵架:“憨头,你留个心。那棕皮,一焐,就用不成了。”

    灵官笑道:“不放心?你去呀?”

    “忙死了,忙死了。一个弹弓下支一个雀儿子,挪不开呀。”大头很响地咳嗽几声,“这队长,真没当头。啥事都操心,少活几年哩。”

    “算了吧,你。”老顺说:“这话,你说八百遍了,耳朵都有茧了。谁又见你真辞来呢。不当就不当,你以为沙湾就你一个吊把儿的?”

    “就是。”灵官接口笑道:“你不当我当。怪事。血叫你喝了,话也叫你说了。你照照镜子,身上那-嘟囔-嘟囔的肉,哪块不是老百姓喂的呀?”

    “屁,屁。”大头笑道:“老子喝凉水也胖。有啥法子?谁像你爹,生就一个干头瘦耳尖嘴猴腮的坯子。吃三个兔子,倒有四个变成了粪。浪费呀。不过,也说得过去。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不瘦,能成?是不是?老顺。”

    “你再有没个放的?大头烧山药。”老顺笑了:“我哪像你爷爷那个老牲口……”大头忙摇手:“行了行了,老贼。你真是个老叫驴,嘴一张,就是直杠杠的声音……憨头,一定要上好的。”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2)

    大头一走,灵官和憨头就拾缀挺当坐车进了城。

    太阳老高了。城里的太阳不像太阳,仿佛是灰尘和噪音的喷射口,喷出满世界满脑子的灰土和吱哇。大车小车像失惊的驴,乱窜。骑车的男女也疯了,一个咬紧一个的屁股,穷撵。走的是一群疯蚂蚁,乱嚷嚷的,你碰我的奶头,我撞你的屁股,头点屁脊晃的,晃得憨头的脑袋直发晕。过马路时,憨头能在原地踏步好长时间。灵官戏道:“小心,别把眼珠子掉下去摔碎了。”憨头红了脸,说:“你在城里念几年书,当然不怕了…… 他们跑这么快干啥呀?”“上班。”“嘿嘿,又不是救火,就不能骑慢点?”“迟了要扣工资。”“就不能早走点?”“城里人哪有老子们逍遥,想睡到日头晒屁股,就睡。他们呀,要送娃儿上学,还要上班,有的连早饭都吃不上。”“城里人够可怜的。”灵官笑了:“他们还觉得你可怜呢。”

    灵官问:“先买棕皮还是先上医院?”憨头拧眉想一阵,却反问:“你说呢?”灵官说:“现在医院人少,等会,可能挤不进去。”“那就现在去吧。”二人便朝市医院走去。憨头走得慢,显是怕进医院,又不得不进。那样子,极像拉向屠宰场的老牛。灵官由他,不去催。

    进了医院,灵官去找同学史文。二人见面,寒喧几句,拍打一阵。史文喧一阵近况,发几句牢骚,仍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把医院领导说了个狗屁不值,才问灵官有啥事。灵官说了原因,史文问哪科。找憨头,已不见人。再找,见他在一个角落的长凳上,低了头,发怔。问查啥,憨头红了脸,半天不语。灵官急了:“那你检查个啥哩?”憨头吭哧半天,吭哧出一鼻尖的水星,许久,才指指右肋,说疼。史文说:“那就看内科。”

    大漠祭 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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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科里是个年轻大夫,戴个眼睛,拧个眉头,正摸一个漂亮女人的手腕。女人望大夫,嘴不停,说些和她漂亮面孔极不相称的话,叽叽喳喳的。大夫却不接话茬,只是拧眉,拧半天,没拧出一句话,倒拧出一种深长悠远的架势。女人忽地住口,仿佛医生拧出了她体内的绝症。

    憨头悚然,望大夫的眼神像望暴怒的父亲。口微张,露出早上吃饭时贼溜溜进了牙缝的一粒米。直到那大夫丢了女人手,憨头才合口。史文捞一把椅子,叫憨头坐了。

    憨头望望灵官,望望史文,忽又吭哧,半晌,红了脸,叫灵官去买个馒头,说肚里饿得慌。灵官想起妈的话,知道他在支使他,就出去了。

    买了馒头,才到门口,忽听到史文的声音:“你放心说嘛。这病,得的人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另一个声音问:“几年了?”憨头轻声说:“不知道。”“小时候这样吗?”“不。”“结婚没?”“结了。”“一次也没成过?”憨头嗯了一声。

    灵官忽然明白了妈的话,心跳得很凶。老天,是这病。他怕憨头看到自己难堪,后退几步,坐到走廊里的长椅上。

    十几分钟后,憨头和史文出了内科。憨头脸通红,像喝醉了酒,步儿也不稳了。史文把处方递给憨头,指指一个窗户。憨头过去了,逃似的。

    史文搂了灵官的腰进了办公室,笑道:“你那个哥真好笑,说是检查肝功,方子开好了,又说不查了,查另一个毛病 ……脸那个红哟,汗珠子叭哒叭哒直掉……又不脱裤子,真笑死人。”“究竟是啥病?”“没啥。哈,你那个嫂子漂亮不?”“啥意思?”“啥意思?哈,你哥是阳萎。他说一次也没成过。你那结了婚的嫂子还是个处女--如果她没有外遇的话。”

    灵官的心又跳起来。眼前出现莹儿清秀的带点儿凄婉色彩的脸。莹儿望他眼神里老有种令他慌张的东西,游丝一样,飘忽不定。现在他明白了。“你的任务很艰巨呀。”史文拍拍他的肩头。灵官无心说笑,急问:“能治好不?”“难说。有治好的,有治不好的。”话音没落,憨头在走廊里喊:“灵官——灵官——”

    灵官出去,见憨头正慌慌张张朝一个门里探头,遂问:“干啥?”憨头扬扬手中的方子,说:“价划了。哪儿交钱?”史文探出头,说:“旁边那个窗口。”憨头便将处方和钞票塞给灵官,叫他去交,自己借故喝水,进了史文的办公室。

    付款后,憨头也出了门。他从灵官手里接过处方去取药。史文跟在身后,见灵官,指指憨头脊背,将食指竖到嘴上,笑了。灵官点点头,握手,告别。

    取药后,兄弟俩出了医院。路过一个果皮箱时,憨头将几张纸片扔了进去。灵官知道,定是药瓶上的商标。

    (3)

    忽然,灵官拍拍脑袋:“差点忘了,兔子。”憨头说:“我倒没忘。可戳不出去,张不开嘴。”灵官说:“有啥张不开嘴的?又没偷,又没抢,卖个兔子。怕啥?我也试试,经商是个啥滋味?”憨头笑了:“啥滋味?臊哄哄的滋味。你尝,我可不尝。”“你甭管,不信人会拔我的牙。”

    灵官便从提包里取出盛兔子的塑料袋,见血乎乎的极不雅,心里打退堂鼓了,但因钢口下得太硬,不好松口。便想,不管咋说,先叫几声,没人买,就顺坡下驴,免得叫憨头捉住话把,遂叫一声:“卖野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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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祭 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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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很多。凉州缺山缺水,不缺闲人。游的,逛的,笑的,说的,茶摊一个接一个。人都成海了。一个瞎仙正抱个三弦子,闭了眼,哼哼咛咛唱贤孝。几个老奶奶抹眼泪。旁边的麻将桌上的干头汉子却叫:“和啦——”“哈,这驴撵的手气真好。”“当然好啦。哪像你,手老往弟媳的裤裆里伸。不臭,还香死个你?”“哈哈哈……”“嘻嘻嘻……”。三弦声、叫骂声、麻将哗啦声、人声、车声、录音机的吱哇声,把大街填了个热闹非凡。

    灵官的叫卖声是片鹅毛,落下去,连个响声儿都没有。

    憨头说:“我以为你胆儿挺大,咋像蚊子叫呀?算了,你也不是那块料。走吧。”灵官一咬牙,索性到街当中,扬着手中的兔子,吵架一样大叫:“卖野兔子啦--”

    一个女人上前,问:“啥?”灵官扬扬兔子:“野兔。地道的野味。”“多少钱?”女人问。灵官怔住了,多少钱?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憨头却发话了:“十块。”女人说:“贵倒是不贵。一斤猪肉都五六块呢。怕有四斤。我买,可血乎乎的,不好拿。”

    一个小胡子说:“我看咋像引产的娃娃?”另一个接口道:“难说。现在的姑娘养娃娃的多得很。一进医院,冷不防拣一个。嘿,十块就到手了。”围观者都笑了。憨头满面通红:“真是兔子。嘿,真是兔子。”竟似要掏出心来。灵官却笑了:“就是娃娃也没啥。现在啥没有?人吃人是常事。”围观者说就是就是。

    忽然,一个长头发挤进人圈,问谁的兔子?灵官说我的。“卖不?”“当然卖啦。”“好啊,你有没手续?”“啥手续?”“执照。”“没有。”“先罚款十元。”“为啥?”“为啥?!你无照经营,还不在指定摊位,到处乱跑,扰乱市场。十块是轻的。”憨头急了:“天的爷爷,还没卖……”长头发睁圆眼睛:“老子没功夫磨牙。”上前,一把夺过兔子。

    灵官的脑袋嗡嗡响,腿有些发软。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平时见人打架,也这样。但还是强打精神,说:“等我卖了成不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长头发说:“不交?兔子没收。”“成哩,成哩。”憨头急急地说。

    望着憨头战兢兢的样子,灵官心里忽然多了一种东西。妈妈称之为“横”气。灵官和猛子都有横气。猛子横起来不顾死活,灵官则相对理智些。“凭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上税的?”他说。

    长头发掏出一叠票据,抖一抖,在灵官脸上闪电似舔一下。灵官腿上的软感顿时消失了,一股血冲向头顶:“你凭啥打人?”“凭啥?凭这个。”长头发抖抖那叠纸:“你再犟嘴!老子扇你。”

    憨头急了,像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展开双臂:“算了,算了。你大人不见小人过。”说着掏出十块钱,塞给长头发。“兔子也不要了。成不?我给你下跪。”

    长头发端着架子,环顾四周,骂骂咧咧走了。

    灵官很想抡起兔子朝长头发脑袋上砸下去。但灵官明白对方带着“法”,惹不起。

    “这税务,常打人。”一个女人说。

    小胡子却怨憨头不该给钱:“你不给,他能把你的屌咬掉?”憨头小声说:“你不看,他要打人呢。”小胡子说:“他有手,你没手?你一动手,我也帮你。驴日的。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走,撵上,我帮你揍他。”灵官笑笑,摇摇头。

    憨头说:“算啦,叫他拿上吃药去。”

    大漠祭 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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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要买兔子的妇人说:“行了,今儿个还轻着呢。……来,我买一个。”递来十块钱。憨头给了她一只,问:“谁还要?” 没人应声。灵官出口横气,一把抢过兔子,狠命一扔。一个红红的抛物线划向街面。几辆车驶过,兔子成了肉浆。

    走了一段路,憨头怨灵官不该扔兔子:“说不准还能卖十块钱。”灵官气恨恨地说:“钱!钱!你眼里只有钱。”“没钱能成?这年头,没钱,能活?”“要是连个人都不是了,要钱干啥?”说着,他长出一口气。

    二人无语。进了农副商场,买了棕皮,坐车,出城。

    (4)

    从公路通往村子的河滩,是一个典型的乱葬岗子。坟堆密密麻麻,里面埋着灵官认识和不认识的许多曾活过的人。看到这些人共同的归宿,灵官的气消了。是的,无论强的、弱的、打人的、挨打的,最终的结局仅仅是一堆骨头。无谓的争斗,有啥意义呢?

    憨头并不知道灵官此刻的心态,劝他:“算了,就当给了孙子,就当叫小偷偷了。生啥气呢?”灵官笑了:“还想那事呀?我都忘了。”憨头说:“忘了就好。不就十块钱吗?叫那驴撵的吃药去。”说完,叹口气,想说啥,但四下里望望,咽口唾沫,慢腾腾前走,若有所思。

    乱葬岗已不是完整的河滩了,东一个坑,西一个洼,千疮百孔的。这是村里人种辣子时取沙所致。按说,沙湾并不缺沙,不用费恁大的劲。沙海环绕,舀一瓢就够用一年。可村里人却宁愿掏河坝。因为草木的尸体融入沙中,沙自然肥沃许多。只是委屈了这滩。风一起,沙腾空,天地便混沌一团了。

    在经过一个塌洼的沙洼时,憨头又驻足了。

    灵官知道憨头有话说。而且,他也猜出内容与他的病有关。但灵官不想先开口。憨头是内向而敏感的,稍不小心,就会伤害他。憨头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灵官说:“有啥话?放心说。没人拔你的牙。”憨头咬咬牙,一轱辘肉突现脸上,问:“你知道我得的啥病?”“不知道。”灵官说,但马上又补充一句:“噢,你不是肋窝里疼吗?”

    憨头认真地望他一眼:“真的?你的同学没说啥?”“说啦。”憨头睁大眼睛:“说啥啦?”“说他的女朋友要三金啦,就是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可他没钱,恼苦得很。”“还说了啥?”“还说他们两个月没发工资。”“再呢?”“没了。”“真没了?”憨头长出一口气,眯了眼,望远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像没牙老奶奶嚼大豆。灵官知道那是他的思考习惯。许久,憨头说:“其实,也没啥。大夫叫我做个肝功化验。我想,算了,开两付药。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吗?再说,才稍微有些不舒服。”

    灵官忽然觉得憨头很可怜。在未婚的他看来,这病没啥大不了。可怜的憨头,想处心积虑地瞒一件瞒不住的事。瞒得了一世吗?当然,灵官能理解憨头。他想起了小曲儿“王婆骂鸡”中的那句话:“姑娘偷吃了老娘鸡,嫁个男人没球事。”这是“王婆骂鸡”中的毒咒,前几句是:“文官偷吃了老娘鸡,八抬大轿压死你。武官偷吃了老娘鸡,两军阵上折了你…… ”这样看来,姑娘嫁个没球事的男人便等同于死亡了。他想安慰憨头,但对方既在躲闪,便只好说:“不舒服也该检查。查出病因,才好下药。”

    憨头不答,眯了眼,瞅瞅远处来的一个黑点,说了一句叫灵官莫名其妙的话:“妈妈想孙子咧。见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丢手。她嘴里不说,可我心里知道。”

    大漠祭 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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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官说:“她又不是没孙子。不是有引弟吗?”

    “那是外孙女。咋说也是个外的。她想的是家孙。”

    “那也不是个难事呀?”

    “当然不是个难事。”憨头望一眼灵官,叹口气。

    憨头眼里闪出异常的东西,令灵官捉摸不透。但很快,憨头把视线移向远处,恨嘟嘟地说了句:“人,真没个活头。”

    这种话,村里人老说。寻常,听惯了,只当句牢骚。而此刻灵官听来,却不寻常。憨头不似猛子。猛子说话像旱雷,轰隆隆一过,啥事都没有了。而憨头,话少,牢骚少。他的每一句话,总像夯了十遍的庄墙,很瓷实。所以,此刻的牢骚,联想到他的病,不能不令灵官担忧。“胡想啥哩?”他只能这样劝他。而且,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语气已透出知道他病情的意味。憨头却迟钝地望远处,目光里尽是茫然。

    那个黑点近了。是北柱骑辆破车,捎了凤香,踢零咣啷,呼啸而来。

    “去哪儿?”灵官问。

    北柱踢凤香一脚,两人下了车。北柱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脸,气呼呼说:“去哪儿?能去哪儿?他个奶奶,要照环。你说,嘿,欺人不?不照,要扣地,要罚款,要拆房子。奶奶的。你说,我的女人,咋能叫他们乱摸。奶奶的。”

    “嫌吃亏你也摸别人的去。”凤香笑道。

    灵官说:“你也两个娃儿了,扎了算了。”

    “屁。”北柱把脑袋晃成拨郎鼓,“你想叫老子断后?两个好丫头,顶不上一个瞎娃子。照就照,保住地再说。听说这次真扣。三沟那面,扣了个二郎担山……. 棕皮买了吧?”

    憨头抖抖纤维袋。北柱说:“快去,井上等着用呢。大头打发人到你家催了几次呢。”

    凤香推一把北柱:“行了,舌头上缠了裹脚,少说两句。”

    北柱说:“瞧,这婆娘,急着叫人摸呢。也不害臊。”

    “臊啥呀?”凤香笑道:“大不了,再叉开腿放进个东西进去。”说完,咯咯笑着,跳上车子。

    望望叮呤咣啷远去的夫妇俩,憨头摇摇头:“真是破锣有个破对头。”

    灵官笑道:“这婆娘 ……真是……. 这两口子也真是,家具都叫乡上抬个净光。只剩下破毡破被, 还乐呵呵的。”

    憨头说:“为了生儿子嘛……啥舍不得呀?”说着,他特别认真地望了灵官一眼。

    (5)

    憨头径自去井上送棕皮。灵官进了家门。妈一见,忙颠颠过来,问:“究竟是啥病?”“没啥大病。只说是肋部不舒服,开了几副药。”“没别的?”妈疑惑地望灵官,目光似钩子,仿佛要从他嘴里钩出些啥。

    灵官笑了:“有啥别的呀?人家叫我去买馒头了。”

    妈失望地埋怨:“安顿个事,一点也不留心。”说着,递过杯凉开水。灵官接了,一仰脖,喉结乱动,不留神,水入气管,呛出一串咳嗽。

    妈嗔道:“慢些,又不是在戈壁滩上…… 想吃啥?”“汤面条”。妈又说:“乏的话,缓一缓。不乏的话,帮你嫂子出猪圈去。”说完,去了厨房。

    灵官嗯一声,躺在塑料沙发上。闭眼许久,却无困意,再躺也觉无聊,就换衣换鞋,捞个铁锹,进了后院。

    后院很大。一地玉米杆。门一开,惊出一院的鸡叫声。老猪哼哼着跑来,像撒娇。

    莹儿见了灵官,住了锨,望几眼,却没问“来了吗”之类套话。灵官因知道了哥的病,觉得嫂子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她眼里有种令他慌乱的东西,便问:“粪硬吗?”马上便又觉出这是句废话,脸上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觉。

    大漠祭 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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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莹儿不语不笑,仍那样望他,许久,才问:“查了吗?”灵官说:“查了。”又补充道:“没啥。只是肋部有些不舒服,开了药。”莹儿便将视线转向别处。那只芦花大公鸡正追一只母鸡,尘灰飞扬的。莹儿叹口气,用铁锨狠狠挖粪,仿佛要挖走什么。不一会,便娇喘吁吁了。

    灵官渐渐平静了。他恨自己的慌乱。他想他一定脸红了。一定。这是个讨厌的毛病。村里粗糙的男人女人多,脸红已显得很稀罕了。正因稀罕,他老被女人们捉弄,几次了。莹儿却不捉弄他。两人说话不多。有时,见两人一块去干活,娃儿们就喊:“哟,哟--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莹儿反倒脸红了,撇了他,急急地走了,像阵风。

    莹儿住了锨,不再望他,一脸漠然,淡淡地说:“你真的不知道?”灵官知道她问啥,便道:“啥呀?他指使我买馒头去了。我能知道啥呀?”莹儿望一眼灵官。灵官很怕她这一望,觉得她望到自己心里了。莹儿说:“这么一说,你肯定是知道的了。别骗我。”灵官遂道:“其实,没啥。大夫说能治好的。”莹儿说:“你以为他没治?药也吃了。每次进城都买药。啥偏方也吃了,不顶事的。”语气仍显得很淡。

    灵官惊奇了。从妈的话语中,他发现妈还不了解憨头的确实病情,自己更是才知道。没想到,憨头竟能把这事隐瞒得如此严实。

    “那他叫我领他检查啥呢?”他问。

    莹儿说:“我不知道。”却忽地红了脸。

    灵官觉出了什么,脸又烧了,嗓门里冒烟似难受。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将锨使得飞快。

    莹儿笑了:“你慢些干。你是个白肋巴,没常劲,干不了几下,就成个乏骆驼了……他路上说啥来没?”

    “没说啥。”灵官舒口气,“只是问我和同学说了些啥。”“没别的?”“没”。莹儿扭头,望望他,用锨轻轻铲几下他挖酥的土,说:“再想。”

    灵官想起了憨头说的“妈想抱孙子”,想说,怕她难受, 就说:“其实,能治好的。”

    莹儿不理他的安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铁锹,若有所思。好一阵,取过头巾一角,擦擦汗,说:“其实,女人命最苦,对不?你说兰兰,多好的姑娘,也得嫁我哥那个二愣子,可有啥法?爹妈叫她换亲,她不换能成?谁叫她是女人呢,对不?”

    灵官自然听出了莹儿话里的话。对换亲这事,他不好说啥。不换亲,憨头难说不打光棍。一想憨头,他的心就软。因为最反对这事的是憨头。常听他酒后牛吼一样哭,说他对不起兰兰。对这事,灵官还能说啥呢?便说:“也许,这就是命吧”。

    “命,命。”莹儿一咬牙:“说起来轻巧,可一辈子呀。要说兰兰比我好,毕竟生了引弟。……妈的心我知道,她虽不说啥,可我知道。她从来不骂那只不生蛋的母鸡,怕伤我呢。”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变了,脸上泪光闪闪。

    灵官慌了神。嫂子在小叔子面前哭哭啼啼,叫人看见,真有点说不清楚。但又不知道如何劝她,更怕劝出她更厉害的哭。有些女人,人越劝,哭得越凶。

    灵官只是狠狠干活,尽量弄出噪音。他想用噪音把莹儿引出诱使她哭泣的氛围。

    果然,莹儿用头巾擦擦眼泪,低头干起活来。半晌,才说:“男人,都一样,心眼里能进去个骆驼。别看你灵丝丝的,其实,也是个榆木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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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祭 第二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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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官的心晃悠起来。他总感到莹儿的话里隐藏着什么,但他又不能确切地捕捉住那个蚕丝一样在风中游来荡去的东西。平日,他喜欢听莹儿的声音。那声音水一样柔,也水一样静,能化了他心里的许多疙瘩。现下,那水一样的声音,却令他感到压抑和慌乱。

    “你说对不?”莹儿望他一眼,抿嘴一笑。显然,她也发觉了他内心的慌乱。“你听那梁山伯的曲儿来没?那句辞儿,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我看正是说你的。”

    莹儿话里隐含的意味似乎清晰了。灵官感到胸口很憋,出气随之粗了。他强抑自己,以便使自己的呼吸尽量匀一些,但反倒弄得愈加不畅。

    “他还肯定说了啥?你想。”莹儿说。

    灵官大脑晕乎乎的。脸在燃烧。莹儿成了太阳,把他身上的水气全烤干了。奇异的渴再次袭来。就说:“忘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逃似地离开后院。

    “人不大,忘性不小。”莹儿笑。

    笑声刚落,她吟唱的“花儿”已追出来了——

    白杨的木头杏木的心,

    扯坏了两连锯子。

    阿哥没有维我的心,

    枉费了尕妹的意思……

    (6)

    妈见了灵官,吃了一惊,问:“你咋了?脸这么红。”灵官吱唔道:“谁知道呢…… 也许感冒了,头疼得凶。”妈说:“桌上有去痛片。”灵官哼一声,取了杯子,沏了水。

    妈又说:“蒙头睡上一觉。”灵官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忙你的去。”妈就出去了。

    喝杯水,灵官平静了。他索性躺在沙发上,品起莹儿的话来。结果发现,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每一句话都又没意思。看你咋理解呢?村里女人老说很露的话,只有自做多情的人才会认为在勾引你。莹儿话不露,而且不多,悄声没气像在私语。今天确实有些反常,但灵官不想想下去了。他想到了憨头。可怜的憨头。

    先前,灵官最大的梦就是以考学的方式跳出这个沙窝,但这个梦破灭了。痛苦也罢,失落也罢,不提它了。他已经像父亲说的那样“尽了自己的心”。尽了心之后就不该有懊悔。他已经补习了几年,“花光了一个媳妇钱”,也就不懊悔了。他没有像城里娃那样搂姑娘逛大街。他已尽了全力。这就够了。

    在回家务农的这段日子,焦燥是免不了的。望着那塌陷的沙洼和干涸的河床,想到自己将要在这个沙旮旯里了却一生,心便蒙了层灰纱。望着这个孤零零蜷缩在沙龙皱折处的村子,他感到悲哀。这是他的家乡吗?这是他在城里读书时一想到就感到心头漫过一股暖流的家乡吗?“家乡”这个词儿,只有在远离它的时候才感到亲切。而真实的它,贫穷,闭塞,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死寂。纵是在人叫马鸣的时候,灵官感到的仍是一种逼人的死寂。

    寂寞少不了。就在他和花球们调笑时,他仍觉得自己浸泡在寂寞里。他常想到那四句诗皆打一个“门”字的字谜:“倚栏杆东君去也,望花间红日西沉,闪多娇情人不见,闷沉沉笑语无心。”他没有栏杆可倚,只好倚门口那棵歪脖儿沙枣树;没有花间可望,就望那些傍村的沙丘;没有情人,就想那个到遥远的深圳去打工的女同学;剩下的,便是闷沉沉笑语无心了。

    笑语无心的他还得笑。为爹,为妈,都得笑。爹妈也在笑。活得很苦,很累,但他们都在笑。憨头、猛子、兰兰都在笑。灵官也只好笑。

    大漠祭 第二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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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莹儿于是成了一个清凉的梦。

    兰兰走了,莹儿就来了。兰兰开朗活泼,爱笑。念书不多的她仿佛很知足。只有在爹要她换亲的时候,才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答应了爹,为二十七岁的憨头换来了莹儿。

    据说,莹儿是娘家有名的“花儿”仙子,和她“漫少年”赛歌,没有不输的。灵官很爱这西部独有的民歌,它是天籁。它源自心中,朴素自然,不事修饰,浑若天成,所谓“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上学时,灵官发表过一篇研究“花儿”的短文。

    但过门后的莹儿很少唱歌。在灵官的印象中,莹儿说话不多,很轻,很柔,像一阵清风。

    发一阵呆,灵官出了门。太阳已经悬在西面的那道沙岭上空,白惨惨显得很可怜,极像蹲在沙堆上悬着清涕的光棍汉毛旦。沙窝里的牧人开始归来,骆驼、羊群、骡马迈着各自的步子走进灵官眼中的风景。驼叫声深沉而悠长,即使在空行时也发出那种不堪重负的叫唤。驴马则潇洒多了,想跑就跑他个一路烟尘,想叫就撕裂天空般喧泄一气。一头激情勃发的大叫驴正在追逐一头美丽的草驴。草驴矫情而造作地跑着。要是它前蹄上绑个红纱巾,就和电影上常见的女跑男追的镜头差不多了。灵官笑了。

    灵官最爱听咩咩的羊叫。那是无嗔无怒无怨无争的天籁,春风似的,总在心上拂,给人以奇异的安详。在灵官的眼里,羊是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动物,永远那么柔顺沉默。很少见它们发怒,即使在挨刀时,也是一副听天由命或是乐天知命的样子,从不挣扎,从不叫唤,只用善良到极点的眼睛望屠夫,仿佛在安慰他:“放心宰吧,我不会怪你的。”灵官最怕见羊的眼睛。

    老顺和瘸五爷赶着羊过来了。灵官忽然发现父亲竟那么苍老。他佝偻着身子,捞着几根干沙枣树条。快要落山的太阳把他的身子印到沙地上,扭成一棵蠕动的老树。父亲老矣。灵官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他想起了三年前的某个清晨父亲背一袋面和他去搭一辆便车的情景。他永远望不了父亲喘吁吁放下面袋后的那句话:“娃子,好好念,不要叫人家望了笑声。”两年后,他落榜的时候,父亲却什么也没说。在已经淡忘了落榜痛苦的今天,灵官忽然感到异常强烈的内疚和遗憾。他想,要是自己考上,父亲该多高兴啊。

    老顺看到了他,叫一声:“它吃食了没?”

    灵官莫名其妙:“谁?”

    “那个红鹰啊。”

    灵官这才记起了昨天捉的那只红鹰——他已经忘了它,遂说:“不知道。”

    “嘿呀。”老顺扭头对瘸五爷说:“那可真是个好鹰啊,性子烈,喂它,嘿,它理也不理,拍着膀子,飞上跳下的……可能还得几天,等它气出了才吃食呢。好飞禽不叫人挼翎毛,现在,还是个气葫芦呢……你想,你捉它,能不气吗?哈哈……噢,啥病?憨头。”

    灵官见父亲先问鹰后问人,觉得他把鹰看得比儿子重,有些不快,但他知道父亲一向就是个大肝花,听妈说他小时候发烧成个火葫芦也烧不断他的呼噜声,遂不在意,说:“没啥。”

    “咋?谁病了?”瘸五爷问。

    灵官说:“没啥的,谁也没病。”

    老顺高兴了:“没啥?没啥就好。这年头,就盼个没病没灾的--得不起病呀……你妈那个老妖,见风就是雨,见屁就是屎,老把个针尖大的事说成天大。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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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祭 第二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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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瘸五爷不答言,只鼻孔里长出口气。

    到了家门口,老顺和瘸五爷都吆喝:“羔——羔!羔——羔!”这是叫羊分群的口令。羊群便分成两股,一股进了老顺院子。瘸五爷赶着另一股走了。

    圈了羊,老顺从立柜下的铁盒里取出已泡了几天泡尽了血水的牛肉,用小刀切成几条,拿到红鹰面前,抖几下,“嘿”一声。红鹰愤怒地尖叫几声,拍几下翅膀,血红的眼珠轱辘辘转,透出凶光,竟似要吞了老顺。倒是一旁的“青寡妇”和“黄犟子”闻声扑来,被拴在腿上的绳子一拽,便吊在鹰架上,扇出一阵唰唰声。

    老顺连“嘿”几声,见红鹰并无啄食的迹象,便放弃努力,笑道:“这毛虫,脾气还挺大的。夜里,喂你块萝卜,看你凶个毛。”又和灵官戴了皮手套,解了“黄犟子”和“青寡妇”,用塑料袋盛点肉,进了后院。

    莹儿仍在出猪圈,只望了一眼灵官,便低下头去。灵官感到心又不自在了,便一下下捋“青寡妇”的羽毛,捋了几下,才将自己的心捋平顺。

    老顺把“黄犟子”放到地上,自己走到十米开外,拣条肉,“嘿”一声。“黄犟子”箭一样射向老顺左拳,脖子一伸,老顺右手中的肉条便消失了。如是三次后,黄犟子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主人。老顺笑了,捋捋黄犟子,说:“成了,你这贪心鬼,食稍大些,就不上兔子。”

    灵官照父亲样,给“青寡妇”喂了两条肉。老顺说:“成了,成了。‘青寡妇’也该扯痰了,黑里先喂个毛轴儿。”

    (7)

    吃黑饭前,憨头说:“打井队提意见了,说吃的跟猪食一样。队长说一口人得收半斤鸡儿。我们交兔子也成,不过一口人一斤。”猛子啐了一口,道:“操,这世道反了。挣老子们的钱,还要吃老子们的鸡儿。上回收那么多,喂狼也够了。”憨头说:“也不能全怪打井的。村上乡上的干部也隔三间五来,吃肉喝酒。打井队几个人,能吃多少?再说村里的那些没头鬼也不自觉,你进去撕一块,我进去撕一块……狼多肉少的。”猛子说:“那我也吃。别人能吃,为啥我不能?”老顺呸一声:“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你又不是没见过肉,丢人显眼的。人家吃是人家的事,你少给老子丢底典脸。”猛子说:“我不过说说,谁又真吃呢。”老顺说:“嘴痒了到墙上蹭去。挡嘴噎舌的,说那么多话干啥。少说话,威信高;多说话,惹人骂。”猛子嘀咕几声,却听不清嘀咕了什么。

    莹儿端了一锅煮山药进了书房。猛子皱起眉头:“再不能做个别的?煮山药,煮山药,一见头皮都麻了。”

    “煮山药怎么了?”灵官妈拿着盐碟和咸菜进来了:“老娘天生是个草花子命,就爱吃个煮山药。不想吃就吃馍馍去,才蒸的。我蒸馍馍,你嫂子出猪圈,哪像你消停。迁就一顿吧。”猛子仍颠个脸,天门梁上像爬了个癞蛤蟆。

    老顺白一眼猛子:“你想吃啥哩?啊?!你草花子的身子,长了个状元肚子?能吃上这个就不错了。那年头,只有地主老财才吃这个。人到南滩上陈掌柜家借粮,先给你招待个煮山药,看你咋办?你剥了皮吃,人家就说你有粮哩,不给你借。人家掌柜也不剥皮。人家好大的家业,都这样。你是个啥东西。等糟了年成,嘴里饿出干屎臭,你才知道山药也是个好东西。”

    猛子皱眉道:“行了,行了。你除了陈掌柜的山药还会说个啥?动不动地主老财,你又不是地主老财。”说着狠嘟嘟起身,去厨房拿个软馍馍,就咸菜吃。

    大漠祭 第二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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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猛子进屋,老顺又说:“地主老财咋了?一打春,陈掌柜就到村里转,见谁家的粪没运,就骂几句,借给牲口…… ”边说边取个山药,剥了皮,还没入口,眉头就先皱了,嘿一声,道:“老婆子,话虽这么说,晒了一上午,心里干焦干焦的,吃点汤汤水水多好。这玩艺……嘿…… ”

    灵官妈笑了:“哟,你说人时一套一套的…… ”猛子接口道:“对别人是马列主义,自己嘛……”没等猛子说完,老顺说:“行了,老子还怕这个山药不成?”说完,狠咬一口,复又吐出,烫得哎哟呻唤,引来一阵笑声。

    灵官边吃边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留意莹儿。莹儿没望他,只是静静剥山药皮,撒盐末,夹咸菜,不冷不热的。想想今天经历的一切,灵官像做了一场梦,很漫长的一场梦。一切,遥远而模糊,仿佛是几十年前发生过的事,奇怪。人生真是一场梦吗?灵官晃晃脑袋,极力想使自己的思维清晰些,反倒摇得越加模糊。是不是今天的逃跑伤害了她呢?他想,他究竟怕啥呢?理智地想,仿佛也没有啥怕的东西。莹儿并没有说什么,两人之间也没有发生什么。可他又恍惚觉得她已说出了什么,他们之间也确实发生了什么。一切,显得模糊又清晰——只是他不敢正视这清晰而已。他很想认真看她一眼,但终于没看。他心虚地觉得屋里人都知道他心里的勾当,都在警惕地注视他。

    吃一阵,憨头取过毛巾擦擦手,说:“今天又该到井上值夜班了,我去啦。”老顺说:“你不去了。这几天没休息好,那又是个操心活。猛子去。”

    “我有事儿。”猛子说。

    “啥事儿?”老顺火了:“一天尽是你的事儿,和那些二流子们在一起,能有个啥好事儿?啥屁事,明天去!”

    猛子说:“真有事。井上的活,又不苦。没事的话,谁怕呀?”

    灵官见爹黑了脸要发作,忙说:“他有事儿,叫他忙去。我去值,不就一夜嘛。”

    老顺长出一口气,对猛子说:“娃子,老子把丑话说到头哩。你干啥事老子不管,可不准耍赌。听就听,不听老子也不管你了。你成龙成龙,变虎变虎。”

    猛子笑了:“哎哟,天的老爷,你说我拿啥去赌?人都穷得###子里拉二胡咧。印些阴国票子,人家又不要。”

    “反正我丑话说到头哩。”老顺说。

    (8)

    猛子这夜办的事很简单:双福女人叫他给双福写封信。

    双福是村里有名的“化学脑袋”,脑子活,有文化,又能吃苦。几年前,他偷了生产队里的玉米,叫孙大头领人斗了个驴死鞍子烂,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就溜到了兰州,爬街台,当小工,学技术,当大工,包小活,揽大活,造楼房,……人虽苦了个贼死,却成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了。

    下午,女人见了猛子,就说:“吃了黑饭你来,给那个挨刀的写封信。”

    猛子就来了。

    进了门,猛子见女人裸了上身洗头,前胸高翘翘颤微微晃势晃势,就问:“丫头呢?”女人说:“到她奶奶家去了。”就不管猛子,使劲搓头,前胸使劲晃势,臀部也使劲晃势。猛子感到很渴。

    女人洗了头,又慢慢往脸上抹油,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抹完油又梳头。梳完头开柜子,取了件衣服。猛子闻到一股樟脑丸味,感到很新鲜。

    女人问:“吃了没?”

    猛子说:“吃了。”

    女人说:“没吃我给你做去。”

    猛子说:“吃了。”

    大漠祭 第二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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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望他一眼,说:“你还真来了。”

    猛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到很渴。

    女人说:“缓缓吧。缓缓再写。”就坐在炕沿上望猛子。猛子也望女人。女人很丰满,穿了外衣,胸部还高翘翘的。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像鸡毛在猛子心上搔。猛子说:“写吧。”

    女人说:“你想写就写吧。”

    猛子没有动。他想:双福真是个肉头,有了这么好的女人还往外跑。听说,还和那些不正经女人勾勾搭搭。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求个啥哩?却说:“我可写哩。”

    女人说:“你想写就写吧。”

    猛子望着女人,咧咧嘴,很蠢。他有些恨自己,平时的聪明不见了,嗓里的干燥却来了,脑里的晕乎也来了。猛子说:“双福太忙,一年来不了几回。”

    女人说:“爱来不来,谁又在乎呢。”又说:“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又说:“当然,你不懂的,有了媳妇就懂了。”

    猛子不知说什么好,脑中有面钹狠劲地敲,“咣——咣——”,响得嗓子冒火了。咽一下,喉节动了,嗓子却不润,就说:“写吧。”

    女人皱皱眉头,取过纸笔,说:“你想写,就写吧。”

    猛子说:“其实,写啥哩?人常去,带个口信也成。”

    “还是写吧。你就说,庄稼收了,雇的人。他几时想来几时来,不来也成。钱花光了,他不寄也成。叫他想干啥就干啥,放心干,不要管老婆娃儿。蹲了监狱,有丫头送饭,不用愁。”

    “真这么写?”

    “就这么写。”

    猛子写了,问:“再有没?”

    “没了。”

    猛子要过旧信封,写了地址,装好信,放在床上,望一眼女人,见女人望他,心又砰砰跳了。女人笑了:“我是老虎?那么害怕?”又望一阵猛子,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晃。她说:“他来,我就说猛子写的。”

    “明天,人问我谁来了?我就说猛子来了。”她说。

    “人问我,他干啥来了?我就说啥也没干。”她又说。

    猛子觉得心跳声山洪一样响了。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我就说,真啥也没干。不信,你们去问猛子。”她的声音水一样柔。

    猛子叫了一声,抱住女人,笨拙地鸡啄食似地吻她。

    女人说:“猛子,你可不像话呀。我可是叫你写信的。”

    猛子喘着粗气,手伸向女人腰部,摸索着解她的裤带。女人软软地挣扎几下,说:“你再胡闹,我可告诉你妈呀。”

    女人的线裤很瘦,猛子吭哧老半天也扯不下。女人说:“猛子,你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完,几下脱了线裤,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说:“看你还能吃了我?”

    女人很胖,很白,奶子很大,小腹山丘样鼓起,躺在床上像个大白鲸。猛子张着口,出着粗气。他似乎被女人的大胆吓住了。女人笑了:“看你还能吃了我?”猛子说:“吃就吃。”扑向女人。

    女人推开他,说:“想扎死我?你那衣服像盔甲。”猛子说:“那我脱了它。”女人说:“管你,爱脱不脱。”猛子就脱了。

    女人说:“我可不行的。我没那个心事儿。”猛子望女人。女人不望猛子, 闭了眼睛。猛子说:“你的奶子真……真……,我想咂。”女人说:“你爱咋样咋样。反正,我没那个心事。”奶头是女人的开关,猛子一咂,女人就叫起来。猛子问:“疼吗?”女人不答,皱着眉头叫。猛子就不咂了。

    猛子摸摸女人,说:“我可真的……啦?”女人呻吟道:“你越说越来了,不像话。”猛子分开女人双腿,笨拙地动作。女人显得很反感,皱了眉,无奈地导引一下,随后,她呻吟起来,叫声很大,一韵三叹。猛子问:“疼不?”女人说:“你慢一些。”一会儿,又叫快。女人野兽似叫起来,脸扭曲着,一口咬住猛子的嘴。

    大漠祭 第二章(12)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二人终于静了。女人说:“这下,你总饶了我吧?”猛子喘着粗气说:“手松一下,我喘不过气了。”女人说:“偏不,便宜了你,谁叫你欺负我。”就仇恨似的把猛子箍得很紧,还一下下咬他的嘴唇。咬一阵,说:“你真干呀?你叫我明天咋见人?”

    猛子兴趣索然了。他觉得脱裤前的女人很好看,现在不好看了,就说:“我该走了。”

    女人说:“你想走,就走吧。这会儿路上正好有人,也不害怕。人问你哪里去来?你就说双福不在家。”

    猛子愣了一下,就没有走。

    (9)

    因为值夜班,灵官理所当然睡了懒觉。起床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日光为院里的一切抹了层亮丽,院里显得辉煌了许多。猛子和父亲进沙窝捉兔子去了。憨头去井上顶卯。妈在院里择粮食。一群鸡叽叽咕咕围着她,啄食她偶或抛下的一个个土块。见灵官起了床,妈说:“炉子上的沙罐里有面汤哩,泡点馍,吃去。”

    灵官哼了一声,胡乱洗把脸,含口凉水漱漱口,吃了早饭。妈又说:“你瞧,乏了就缓缓。不乏的话,平地去。快浇冬水了,地里还疙里疙瘩的。”灵官说:“我最怕干那活。一个人丢进一大块地里,想想都怯阴阴的。”妈笑了:“这也怕,那也怕。庄稼人谁当?……去吧,能干多少干多少。你嫂子早走了。在西湖坡。”

    灵官的心不由地跳了。他望望妈,妈却自顾去拣粮食中的土块。遂屏屏息,调匀呼吸,捞铁锹,出门。

    转过沙嘴子,灵官就看到了西湖坡。天很晴,晴得像一幅蓝缎子,衬得西湖坡北面的沙岭很黄。在连绵起伏滚滚滔滔的沙海大背景下,穿红衣服的莹儿格外醒目。她为啥爱穿红衣呢?按说,依她的性子,应该穿蓝莹莹的衣服。不过,穿了红衣的她,依然很美,有种异样的韵致。

    灵官的心又跳了。

    毛旦夹个麦草过来了,见了灵官,无话找话地说:“哟,值了夜班,不睡他个二眼麻达,上啥地?”灵官说:“你不也一样吗?”毛旦长哟一声:“我哪能和你比呀?你有大树底下的荫凉。我得四股子筋动弹。不然,吃风去?”他东张西望一阵,悄声说:“这不,魏没手子的女人生了,又死了。这不……一个丫头。”他抖抖掖下的麦草。灵官发现草中果然有一个衣服包着的疙瘩。

    “我估摸,灵官,这家伙干买卖时秤头上做了手脚,缺斤短两的,先报应到手上。不然,怪不惊惊地,咋叫牲口咬一口?咬了就咬了,还化脓。化了就化了,还得锯掉爪子。怪不?——最后才报应到儿女上,该着他断后……”

    灵官说:“别胡说。”

    毛旦道:“谁都这么说。不缺德,为啥别人能养下儿子?就他,焦尾巴断后。”

    因为憨头和兰兰都没儿子,灵官觉得毛旦的话太欺人,就气乎乎道:“也没见你有个啥儿子。”

    毛旦显出一副无赖相,笑着说:“你别攀扯我,我,我……我不过不想娶女人……其实,这个……女人,嘿,我知道你急着搞嫂子去哩……嘿嘿。可我也往西湖坡那边的滩上烧死娃娃呢。总不能怕干扰你们,不干我的营生吧?”

    灵官不理他,只管前走。

    毛旦便夹着那裹着死娃娃的麦草,哼哼咛咛跟定灵官。他沓拉着鞋子。鞋底扇耳光似的打脚板,像在给他的哼咛声打拍子。看他那济公活佛似的乐呵呵无忧无虑的作派,即使有天才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他此刻竟是去为一个幼小的生命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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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6-4 18:42:58
    大漠祭 第二章(13)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灵官的心里很别扭。

    到了地里,灵官瞅中一个高处,一锹一锹把土抽向低处。

    毛旦见了莹儿,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走到她身边,说:“嘿,叫你看个稀罕物。”说着掀起了麦草和衣服。

    灵官叫一声:“毛旦,你滚——”。

    莹儿已看见了。她惊叫一声,但只跑开两步,就瘫软到地里。

    毛旦嘻嘻笑着,显然很满意自己恶作剧的效果:莹儿的脸煞白煞白的,眼睛直了,几滴泪滚出眼角。灵官拣起一个土块,砸到毛旦屁股上。毛旦龇牙咧嘴,猴跳似跑了。到远处,才扭过头,嘻嘻笑道:“嘿,灵官真疼嫂子呀。”

    灵官骂一句,拾一个土块,扔了过去。毛旦见灵官真生了气,才蹿过西湖坡,一溜风,不见了。

    莹儿的脸仍那么煞白,她两手撑着铁锨把,想站起来,但努力几次,都失败了。灵官不知道自己咋办,上前扶不妥,不扶也不妥,只是不知所措地望她。

    莹儿喘息着,望灵官一眼,嗔道:“你在看笑话,是不是?”灵官便上前,扶起莹儿。

    (10)

    莹儿抚抚胸口,叹口气,哎哟一声,说:“你明明知道我连个蛤蟆也怕,却叫他带个死娃娃来。”

    灵官说:“他是到那边的滩上去烧的。谁知道他又来吓你。”

    “你明明知道的。你存心出我的洋相。”

    灵官发现莹儿已渐渐恢复了正常,便笑道:“那有啥?不过比人少了口气,怕啥?”

    “你下辈子做个女人试试…… 那是谁家的?”

    “魏没手子。”

    “又是他的。唉,他婆娘可够苦的。当初,白白胖胖的。现在,唉,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哎呀,还是软得厉害。怕是魄都吓掉了,迷迷瞪瞪的…… 哎,你会叫魄不?”

    “不会。”灵官说。

    “容易得很。你叫‘三魂七魄上身来’就行了。”

    灵官说:“真那么容易?那我也成神汉神婆了……好,我叫了,三魂七魄上身来。”

    莹儿笑了:“你给谁叫呢?猪哩,狗哩,总有个名儿。”

    灵官笑道:“叫啥哩?叫嫂子,还是叫名字?”

    “当然名字啦。”

    灵官说:“我可真叫啦。莹儿,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莹儿笑着应道, “再叫。”

    “莹儿——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再叫”。

    “莹儿——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 哎呀,不好。”莹儿显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说:“咋上了你的身了?”

    “真的?越说越玄了。”

    “真的。地上的魄上了你的身。我身上的魂也上了你的身。哪有这样叫的?莹儿——莹儿——软绵绵甜丝丝的,叫人一听,还当你叫着说啥好听的话呢。魂不上你的身才怪呢。”莹儿笑道。

    灵官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以为你是个木头,只有…… 这几声还有些人气的。”她笑着望一眼灵官:“就是不知道你是在叫魄呢,还是在勾魂?”

    灵官的脸越加红了,是一种孩子似的通红。灵官知道自己脸红的毛病,这使他愈加尴尬。今日的莹儿令他大感意外,平素里悄声没气的她,调皮起来却一点也不逊于他上学时的那些城里女孩。不过,难堪归难堪,他还是喜欢伶牙俐齿时的莹儿。

    对于灵官的窘相,莹儿显然很开心,她越加调皮地逗他:“别人的魂一上身,脸肯定发烧,心也跳。除非是没心没肺的。你觉得烧了没?心跳不?……噢,我明白了,你是个没心肺的人。”

    灵官连个招架的法儿也没有了。他周身冒汗,胸腔里有面战鼓在擂。

    大漠祭 第二章(14)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莹儿又逼了上来:“没烧?……噢,我明白了,你真没心肺?”

    灵官哭笑不得。不过,他还是喜欢莹儿的步步紧逼,知道平时在家中也压抑了她,便索性开起玩笑:“烧咋样?不烧咋样?魂儿勾了咋样?不勾咋样?我倒觉得你没了魂反倒像有魂,有魂时反倒没了魂。”

    莹儿笑了:“是吗?这一说倒稀罕。你希望我没魂呢?还是有魂?”

    灵官反问:“你愿意有魂呢,还是没魂?”

    “你少耍滑头。”

    “你也少耍。”

    莹儿笑了,眯了眼,望一阵灵官,问:“那天…… 你哥说的话你记起没?进城那天。”

    灵官说:“没。”他的心又跳起来了。

    莹儿幽幽说道:“灵官,你没忘。你怕刺伤我,对不?你哥说你妈想孙子哩,对不?其实,我知道的,你哥可怜…… 可怜的倒不是他的病,病没啥。真的没啥。谁能保没个三灾六难的。有病,治不就对了。可他,死要面子,怕人知道。背地里唉声叹气,动不动就死呀活的。他不是在愁病。愁啥呢?一是怕丢人,男人……一害那个病就……叫人看不起;二是怕……怕……断……了根. …… ”说到这里,莹儿低下头。

    灵官的脸上又着火似烧。

    忽然,毛旦上了西湖坡,远远地,就叫了:“呀,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

    灵官一惊,旋即镇定下来,手指毛旦,吼道:“呔,你过来。你干的好事。她可吓坏了,站都站不起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非法办你不可。”毛旦露出一丝慌张,但口气却很强硬:“咋哩?咋哩?我又没打她骂她,不过叫她看个稀罕。犯啥法了?”

    灵官说:“犯啥法?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法大还是你的口气大。”

    毛旦看出灵官在唬他,嘻嘻笑了:“哟——我是吃五谷长大的,又不是叫你唬大的。告去,告去。你一告,我就说,你和她……那个,叫我发现了,才反咬一口的。告去。你告去呀。”

    莹儿扫兴地摇摇头,望望毛旦,又望望灵官,示意他支走毛旦。灵官遂道:“好了,赶紧去吧。魏没手子等着给你工钱呢。”

    毛旦挤眉弄眼道:“行了,再不搅你们的经堂了。你们干啥干啥,放心,我不给人说的。嘻嘻,灵官,你有本事钻进去,捞出个小灵官来,嘻嘻。”说着,他摇头晃脑,哼哼咛咛走了。那个打耳光似的鞋底仍在给他的哼咛打拍子。

    灵官低声道:“还是你有法子。”

    莹儿笑道:“听见没?人家激你的将呢。”

    灵官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与莹儿已有了一种默契。毛旦一来,显然侵犯了默契,二人便有了一个心思,叫他走开。毛旦一走,他觉察到这默契的暧昧,心中便有些不自在了。

    “他说让你放心呢。”莹儿悄声没气地笑着,用那双很亮的眼睛望他。

    “放啥心?”灵官机械地说。话一出口,他有些后悔,怕这句不适宜的话破坏了这氛围。

    莹儿倒没觉出不合时宜,她依旧悄声没气地说:“问你自己呀。”她的声音本来很柔,这时更柔到了极致。她的话仿佛变成了气,直往灵官心里渗;又化成了水,荡呀荡,把灵官的心都荡化了。

    “敢听‘花儿’不?我给你唱。”莹儿柔柔地说,不等灵官回答,她已经唱起来了——

    雨点儿落在石头上,

    雪花儿飘在水上,

    相思病害在心肺上,

    血疤儿坐在嘴上。

    夜里起来月满天,

    绣房儿的尕门儿半掩,

    大漠祭 第二章(15)
    http://t.book118.com 2009年10月12日18:01 机客网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

    阿妹是吃药的病汉。

    黄河沿上的牛吃水,

    鼻尖儿拉不者水里,

    端起饭碗就想起了你,

    面条儿拉不者嘴里。

    灵官脑中有面巨钹响了,轰轰地激荡着大脑,耳膜很胀,口冒烟似的渴。那太阳也响了,搅天地响,像万千知了在嘶叫。脑子凝固了,分明听见她说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她说了吗?真说了吗?他想。

    “还敢听吗?”她悄声没气地笑几声,又唱:

    白牡丹掉到了河里了,

    紧捞吧慢捞(者)跑了。

    阳世上来了好好地闹,

    紧闹吧慢闹(者)老了。

    叽叽喳喳的尕鸡娃,”

    盆子里抢一撮米哩。

    别看我人伙里不搭话,

    心里头有一个你哩。

    空名声担(者)个忽闪闪,

    你看走哩吗不走。

    上房里莫去小屋里来,

    知心话说哩吗顺口。

    “敢不?”莹儿悄声问。她埋怨地瞪他一眼。灵官读懂了其中的含意:你还算男人吗?这种事,女人先说出了口,你连答应都不敢吗?

    那种奇异的渴再次袭来,且随心的狂跳愈来愈烈。几次费力地张口,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有些恨自己。

    莹儿眼里的光熄了。她垂下眼睑,一丝羞恼浮在脸上。灵官敏感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真伤害她了……老天……救救我……”

    “当然……”他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11)

    太阳已到中天,两人便回家。没有一丝儿风,天闷得糊里糊涂,像充溢着稠乎乎的液体。远处的地里有层亮晃晃的东西,哗哗闪,让莹儿觉得在做梦。真像作梦呢。她想,咋能那么自然地说出那些平时想想都脸红的话呢?没有丝毫的勉强和生涩,真有些神使鬼差呢。头微微有些晕,但不是那种病态的晕,是那被幸福的激荡着的眩晕。脸烧得厉害。心做了贼似的跳。真做了贼呢。她想到了村里人常骂的“偷汉子”那个词。这个平日令她十分厌恶的词此刻却充满了恶意的幸福。平心而论,她是很渴望“坏”的。憨头太好了,好的成了蹲在供台上的泥神,挑不出啥毛病,可也没有丝毫的情趣。她很羡慕那些公开和丈夫打情骂俏的女人。女人都讨厌坏女人,但只要有机会,也许谁都愿意坏一次。真的,不管别人咋想,她倒真愿坏一次。虽说这次的“坏”距她内心的“坏”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使她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幸福、后怕、羞涩、新奇……各类情绪混和着的情感。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在她的人生词典里,恋爱是个尘封的远远躲在角落里的词。她还没来得及拂去它上面的尘灰,婚姻就蛮横地闯入了。她成了憨头的媳妇。她省略了人生最不该省略的一个章节--恋爱。

    “我咋能唱出口呢?”她捂捂发烧的脸,望望灵官的背影。灵官的走路姿势很洒脱,透出念书人独有的味道。太阳没了,清风没了,沟里的流水没了,天地间只剩下向她发来幸福波晕的背影。他的步履、身姿、甚至那双沾满尘土的白球鞋,在她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和谐完美,妙不可言,仿佛在向她说着一句句能化掉她的情话。“要是……”她忽然想:“要是他,而不是‘他’,这个世界该多美。”想到“他”,她的心里掠过了一丝云条似的阴影,但她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她不想破坏自己如此美好的心态。

    已近村庄了,收工的人多了。大路上多了喧闹。人声、尘灰、还有牧归回来的骡儿马儿羊儿们为原来沉闷得稀里糊涂的正午添了活泼的色彩。一个骡娃儿在尽情地撒欢,抡头甩耳,撩几下蹄子,时而前蹿,直射村里;时而折回,跑到慢悠悠掉了老远的驴妈妈跟前撒娇。这是个很令莹儿动心的镜头。她装着看骡儿,有意放慢脚步,和灵官拉开了距离,并有意不去望他。但她那无形的眼仍盯着他,继续接受从他那儿发来的幸福的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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